“我伏在桌上嗚嗚哭。你老爺氣得渾身打顫,手在胸前顫抖。撲通一聲,老人家對著文昌跪下去。小祖宗,願不願意今天你都得把這頭磕了,你爺這條老命算不得什麼,早晚也是喪在你手裏……
“文昌轉過身喘著粗氣,好像要背過氣兒似的,嚇得你老爺抬起頭小聲小氣地看他。過了好大一會兒,這個不講理的頓一下腳說,好了,好了,爺!我跟你走好不好?
“昌在前邊走,爺跟在他身後。段姨把我的花冠戴好,虛攙著我的胳膊。我一邊走,一邊掏出手帕在眼窩裏搌淚。你老爺端坐在天地桌邊大椅子裏。文昌蓬亂著大分頭,穿著皺巴巴的中山裝。沒人再敢說讓他去換衣服。這個渾貨直著腰,梗著脖子。你姑爺唱了一聲‘一拜天地——’這個不講理的咚咚磕了幾個頭,站起來,轉身就走。
“客人總算挨到了就座的時候,端菜的人穿梭般在院裏走動,給各屋的桌子上菜。這個不講理的既不到新房來,也不去給客人敬酒,獨自坐在廂房屋裏翻他的書。”
這是我娘和我父親交手的第一回合。我父親不承認這婚姻合法,按照父親的說法,早半月前他就被我老爺看管起來,軟禁在廂房屋裏,結婚那天是我姑爺和兩個表叔把他架到天地桌邊,我表叔卡著他的脖子,摁著他的頭在地上按了幾下,“這就算結了婚?”況且,那晚上我父親沒進新房,也沒和我娘同床。
半夜過後,客人散去,鬧新房的孩子圍在窗下不肯走。我老爺出來說,天不早了,回家吧。幾個半大孩子嘰嘰喳喳嚷叫,新郎倌為啥不入洞房?我們等著聽悄悄話呢。
我老爺連聲說,好了,回家吧。
“你叔叔歪在椅子裏睡著了。我把他抱起來,送到廂房屋裏。廂房的燈還亮著,你爹和衣倒在床上。我把燈挪到床邊。這個渾貨,你拿他有啥辦法?跟他生氣,我這輩子早氣死十個八個了!反正已經拜過天地,不管這不講理的願不願意,他都算是我的男人了。
“我叉手站在床前,看著燈影裏的文昌。他個子長高了不少,胳膊、腿更粗大,躺在床上好長一條,像個大人了,可那張臉還帶著娃娃相。一看見這張臉我心裏就不由得怨恨自個兒,上輩子我和他肯定是冤家對頭,閻王把我托生到人世,就是要我受他的折磨。無論他怎樣氣我,傷我,隻要看見這張臉,我對他就恨不起來。他躺在床上伸手攤腳的樣子惹得我心裏更疼他,直想把他攬在懷裏,給他唱兒歌,哄他睡覺;給他擦鼻涕,提褲子,係腰帶,像給盛洗澡那樣把他的褲子扒掉,露出屁股蛋和小雞雞,讓我用熱布帕給他擦拭,抹弄。
“這淘氣包瘦多了,回家半個月沒少和爺爺拌嘴。他在夢裏咬緊牙齒,腮幫上繃出一道陰影。看著他發旺的身體,看著他身上的製服,我心裏酸酸的,像看自己養大的孩子。他長大了,用不著我了,我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哄他,不能再像待盛那樣待他。他本來就是一頭脾氣倔強的馬駒,在外邊讀了幾年書,心讀得更野,這座宅院像個籠子,無論爺爺怎樣疼他,我怎樣伺候他,還是別指望他能老老實實待在家。
“不講理的醒了。他半歪身子坐起來,手搭在床幫上,像得了瘟疫的小雞一樣垂著頭。
“我到堂屋去,把包著棉套的暖壺裏的熱水倒在木盆裏,拿手在裏邊攪攪,試試熱涼,端到他腳邊,把擦腳帕子拿來,放在他身邊。他呆頭呆腦坐在那兒不動。我說,叫我給你脫襪子是不是?他不理我,自己動手把襪子脫下來,雙腳插進木盆。我蹲下,伸手去抓他的腳。他把腳蜷起來說,你出去!我自己洗。我說,咋?從小我給你洗得少啊?我抓住他的一隻腳,把它按進水裏。他騰出另一隻腳踢我,我躲閃著,捉住他的腳不放。他想直起身子推我,我拖著他的腿把他掀翻在床上。他拐過一隻胳膊把我的頭夾在臂彎裏,我騰出一隻手在他身上捶。我以為這樣一折騰我們倆都會笑出聲來,可他憋住氣不笑。我們倆扭打了一大陣子,我鬆開手說,我稀罕你那臭腳?我是怕你蹬髒被子還得我拆洗!
“文昌自己洗腳,我站在那兒瞪住他。本來我不想說話,可想起今天他給我辦的丟人事,不說兩句便宜他。
“我說,我不是為你。我是為老爺子,為文盛。你知道文盛的腦子不夠用,他不能沒人照應。爺爺年紀大了,他養我十六年,是條狗也知道報恩,何況我爹是他的學生?若是馬二嬸活著,我現在立馬收拾包袱離開你家,尋死也不吊在你們姓馬的樹上。我溝死溝埋,路死路埋,免得你這麼嫌棄我,這麼討厭我!
“文昌佝腰坐在床沿上,在我訴說的時候,他撩起水慢慢洗腳,洗完用帕子擦。我端起木盆,把水倒出去。等我回到屋裏,看見他把藤條箱打開,正往裏邊裝衣服和書籍。我知道這個不講理的又想溜。前幾天爺爺給他十塊大洋叫他買皮鞋,腰裏有幾個錢,他在家就待不住。我回到上房屋,拿來一個小包袱,把我為他做的新鞋、新襪放進他的箱子。
“日本人占了開封,你打算去哪兒?
“不講理的不吭聲。
“好。我把咱爺叫醒,你對他說去。
“他凶狠地瞪著我,你想攔擋我?
“我才不攔你呢,好男兒誌在四方,讀書識字,終究要出去做事。我是怕你幹傻事。
“他低著頭收拾東西,不抬頭看我。我往門口一站,抱起膀子說,好吧,今兒個不說清楚,看你出不出得了這個門?
“山那邊辦了一所戰時難童學校,正招老師。林春生捎信叫我去。知道了吧?
“我到廚房去用火鐮打著火,給他熱了一碗剩菜,拿來兩個饃。從晌午到現在他還沒吃東西。看他低頭吃飯,我的心腸軟下來。這個任性的渾貨,你拿他有啥辦法?他不吃飯,我心裏堵得慌。他吃飯了,我又像從前一樣疼他。
“林春生是他的同學,好朋友。兩人一樣的不安分,那年一起被學校開除回家。他倆在一起,我能放心嗎?
“我走進天井,抬頭看天。天上黑黢黢的看不到星星,說不定明天會變天。我把前些天給他做的新棉衣拿來,替他包進包袱。
“山裏冷,變了天你別不知道添衣服。
“你咋恁囉嗦呀。
“你不能等到天明?等到太陽出山?日本人在桐柏山那邊和中央軍打仗,外麵不太平,何必要深更半夜離家出門?……這個不講理的,他這麼渾,跟他說啥都白搭。他不在家過夜無非是不想入洞房,不想承認已經成家。我不管這些,當著親朋好友拜過天地,他想賴也賴不掉。
“他提起箱子,我從懷裏掏出鑰匙,跟他一起走到後門口,把後門打開。一隻狗在外邊嗚嗚地低聲吼,我對著那團黑影喝了一聲,回去,站遠點!
“昌提著箱子走出去。
“外邊霧氣很大,狗追著他的腳步汪汪叫了一陣。屋後雞塒裏響起雞鳴。這個沒心沒肝的,他連句話也沒給爺爺留。”
以我娘的說法,頭年秋天我父親到難童學校去教書的時候他已經是成了親、有了家室的人。我父親不承認。他堅持認為那個婚禮不算數。幾個人摁住我的頭在地上磕了幾下就算成了親?
我娘指著他的鼻子說:“你敢說沒在天地桌前磕頭?你敢說沒看見天地桌上的秤、尺、鬥?那是三媒六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