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愛的苦戀折磨著主人公,他一年四季,白天黑夜地受煎熬,想在夢中見一麵也沒能得到,太淒太苦。詩文至此,如果詩人給我們展現的隻是“生”者對於“死”者的篤誠專一的苦戀的話;那麼,最後的三分之一處,則是寫“死”者對於“生”者的刻骨相思,也就是“死生戀”。如果說前麵一直是現實主義的再現的話,那麼後麵將出現的就是浪漫主義的虛幻。詩人要竭盡全力去謳歌這種“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的專一愛情,倘若就此罷休,這似乎不是這個“深於詩,多於情”,熱心於愛情題材的詩人所能作得到的。於是,詩人就大膽地采用楊妃死後的美麗傳說,造出了一個神話世界,寫出了感天地,泣鬼神的“人仙”之間的生死戀,把李楊愛情的悲劇推向了高潮。
詩人這種把李楊愛情的曆史事實作為一個浪漫的愛情故事來描寫,使李楊這種對於真摯的愛情的追求具有了普遍意義,為讀者構造了一個虛實相間的奇妙境界。
這種堅貞的愛情是感人至深的,它贏得了人們的同情。於是人們“為感君王展轉思,遂教方士殷勤覓”。道士盡心盡力,“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窮碧落下黃泉”,天上,地下,“兩處茫茫皆不見”,最後“忽聞海上有仙山”。於是詩人便以其高度的浪漫主義手法,用極其豐富的想象力,給我們創造出一個美麗的神話世界:海上的仙山,煙雲縹渺,姿態美妙的仙人,壯麗的金闕玉扃,華美燦爛的珠簾銀屏,呈現於眼前。終於找到了那個被苦苦尋覓的人,“風吹仙袂飄搖舉,猶似霓裳羽衣曲”。這是一個多麼美妙的形象啊!詩人筆致輕靈飄逸,把神仙境界寫得半真半幻,恍惚如夢。詩人是一個擅長寫實的人,體現在詩中的浪漫主義描寫中的一個突出的特色是,在神奇的想象下仍不失細節的真實,這又給人一種強烈的實感。楊貴妃見到李隆基使者時猶豫的心理,她不相信這是真的,天子也如自己一樣在思念著我嗎?他真的派來了使者“攬衣推枕起徘徊”的動作以及出來時的肖像“雲鬢半偏新睡覺”、“梨花一枝春帶雨”,乃至她的表情語言“含情凝睇謝君王”真是維妙維肖,情態逼真,無一處不是虛構,又無一處不真實,它是藝術的真實,是合乎人情的邏輯的真實,感情的真實!隻有這樣的真實才使後麵的誓言不至於淩空無依,這樣就進一步加強了悲劇的氣氛,更加渲染了悲劇的氛圍。
楊玉環“宛轉蛾眉馬前死”沒變成馬嵬坡下的一抔黃土,而變成了瀛海蓬山上的一位仙子,她還是那樣溫柔那樣“含情凝睇”。而且她還寬容地原諒了李隆基,依然割不斷與李隆基的不盡相思,“玉容寂寞淚闌幹”,當她真正了解了對方如自己一樣日思夜念苦苦期盼時,為了寄托對情人的思念,為了表示自己的忠貞情懷,她在無準備的情況下,“唯將舊物表深情”,“但教心似金鈿堅”,兩情若是長相思,“天上人間會相見”,已昭示得淋漓盡致。愛情的力量無堅不摧,愛情的神力無處不達,有了兩人這種共同的期盼,有了兩人這種共同的思念,哪管它今後蓬萊宮中漫長寂寞的歲月,隻要彼此永遠恪守七夕長生殿中的誓言:“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這種生死相戀的愛的力量一定會熔化一切,最終是“天上人間會相見”。
詩人用他絕妙的筆為我們塑造了兩個追求純真愛情的典型:一個因為愛情而喪失了權勢還要愛的癡情的皇帝;一個因為愛情丟掉了性命依然要愛的薄命妃子。他們是古代美學史上兩個熠熠發光的悲劇形象,他們形象的光輝絲毫不遜色於焦仲卿與劉蘭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最後作者用神話的曲筆,幻化出來的這無望的希望,也許正是作者給自己、給讀者的一種安慰,也許正是作者給千百萬執著追求忠貞愛情的人們的一點慰藉,這“慰藉”正是作者對於李楊愛情悲劇寄予的最大同情和高度的讚美,《長恨歌》是詩人溶鑄著血和淚的一曲震撼古今的生死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