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評論卷 第一章 一曲震撼古今的生死戀歌
——論白居易《長恨歌》的悲劇美
《長恨歌》是我國唐代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白居易的一首長篇感傷敘事詩。它是一篇以曆史上唐明皇李隆基與貴妃楊玉環的愛情故事為題材的作品,詩作通過對唐明皇和楊貴妃愛情悲劇的描寫,既批判了統治集團因腐朽荒淫而招致禍亂的事實,又對李楊生離死別的戀情寄予深切的同情,同時歌頌了他們之間堅貞的愛情。全詩重在表現李楊愛情的悲劇性衝突,在詩的後三分之二部分,詩人以他卓絕的藝術才華和獨特的審美視角,把唐明皇與楊貴妃人鬼之間的“生”“死”戀情寫得纏綿悱惻淒婉動人,表現了強烈的悲劇美,給人以蕩氣回腸的震撼力量,贏得了千百年來無數人為之一掬同情之淚,讓千百年來的曆代文人墨客從中吸取了大量的藝術之精華,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和藝術價值。
一
《長恨歌》寫的是發生在皇宮內苑帝王與妃子之間的愛情故事,這特定的環境與特殊的人物,就無疑決定了這種愛情的特殊性質及其方式。他們一個是安史之亂的製造者和所謂的“五十年太平天子”的風流皇帝,一個是“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絕代佳人。他們一見鍾情,是自然而然的。於是他們就“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於是就“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於是就:“緩歌曼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這些迷戀愛情的描寫,不但表明了李楊愛情的特殊方式,同時也顯示出了他們在愛的旋渦中狂熱和癡迷的程度。
也正因為這是帝妃的愛情,所以必然要表現出強烈的政治性。皇帝是體現封建統治權力的最高人物,他的一言一行,都不可避免地要對政治發生影響,這就使他的私生活也帶上了強烈的政治色彩。所以帝妃的結合,就不隻是兩性的結合,後妃的廢立也常常伴隨著不同的政治集團的興替成敗。因此《長恨歌》的主題思想也就具有雙重性:既有諷刺,又有同情。詩一方麵大膽地對唐明皇和楊貴妃的由於終日沉湎驕奢淫逸以至荒廢國事,寵信奸臣而把天下弄得大亂的事實表示不滿和痛恨;一方麵卻對他們之間的愛情和愛情上不幸的遭遇抱著同情的態度。然而從詩的總體看來作者還是重在歌頌他們之間的堅貞的愛情的,白居易是主張實行既為君又為民的“仁政”的。實行“仁政”的君主,就應該“重德”而不“重色”,因為“重色”就不免荒淫,荒淫就不可能實行“仁政”。他在任左拾遺的時候,曾上書要求揀放宮人;在“七德舞”中,歌頌了李世民“怨女三千放出宮”的措施;在“八駿馬”中,反對周穆王迷戀歌舞宴樂,尖銳地指出那是“一人荒樂萬人愁”;在“驪宮高”中,則歌頌不到驪山遊幸的皇帝,理由是“君之來兮為一身,君之不來兮為萬人”;在“上陽人”中,則揭露了李隆基“密采豔色”的荒淫,是和人民的利益直接衝突的。加之白居易本身就是一個同情人民疾苦,具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進步的政治思想、有著傑出政治才能的作者。他主張遏製統治者的私欲,倡議減裁冗員,節省開支,要求減免人民的賦稅,他的總原則是統治者應該“以天下之心為心”,“以百姓之欲為欲”。他詩歌的現實主義理論是以反映民間疾苦表達人民情感為職責為己任的。他認為“有闕必規,有違必諫,朝廷得失無不察,天下利病無不言”(《舊唐書·白居易傳》)他的美學思想的綱領,就是“文章合為事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作為始終關心人民疾苦,痛恨統治階級搜刮民財、荒淫奢侈、窮兵黷武等現象的這樣一個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他就絕不會視皇帝沉迷酒色、不理朝政荒淫誤國的事實而不顧。他就必然地會作出積極的反映,並給予有力的諷刺和批判。所以,詩歌在開篇到前麵三分之一的篇幅是對唐明皇沉迷酒色、荒廢朝政作了有力的諷刺,“漢皇重色思傾國”。在楊玉環入選前,李隆基求“傾國之色”,已有“多年”,“後宮佳麗三千人”,就是他多年求來的;但因都不是“傾國”“之色”,而造成“禦宇多年求不得”。直到“楊家有女初長成”,而“一朝選在君王側”。於是他們就開始“芙蓉帳暖度春宵,從此君王不早朝”,放下國事不管,沉醉“緩歌曼舞”之中,一任楊家“姊妹兄弟”恃寵弄權,很快楊家兄妹地位炙手可熱,權勢傾國。人民生活苦不堪言,舉國上下,動亂時機已釀成。也就在這時野心勃勃的胡人安祿山又得到了極大的信任和重用,竟至一身兼任三鎮節度使,手握重兵,覬覦中原,終於“漁陽鼙鼓動地來”叛亂發生。作者至此要告誡人們的是李隆基的荒淫生活釀成了“安史之亂”,造成了政治上的悲劇。反過來“安史之亂”又埋葬了李隆基的荒淫生活,導致了他和楊貴妃的愛情悲劇。悲劇的製造者最後成悲劇的主人公,這也正是詩中男女主人公之所以要“長恨”的原因。這也正是詩人的諷刺,詩人的態度,詩人的批判和詩人的告誡!
二
《長恨歌》一方麵對唐明皇“重色”誤國,導致叛亂的悲劇根源予以無情地揭露,另一方麵詩人卻也大大的豐富和美化了這個題材,並且在詩中表現了能喚起人們同情的悲劇性的衝突,這個衝突從總的方麵說,包括著原因和結果兩個方麵,對形成這個悲劇的原因,白居易給予了深刻的批評,而對悲劇的結果,他卻抱著深深同情的態度。全詩前三分之一部分是長恨的因,詩的後三分之二部分,作者則用充滿同情的筆觸寫唐明皇的入骨相思,從而使詩的主題思想由批判轉為對李楊堅貞專一的愛情的歌頌,是長恨的正文。
馬嵬之難,消香埋玉,詩中的李楊愛情,便以新的麵貌展現在讀者的麵前了,首先,楊貴妃之死,使這愛情已失去了物質的內容,它隻表現李楊之間的刻骨相思,其次由於李楊都已退出了政治舞台,這就使他們的人仙之戀不再對政治發生影響,也不再以揮霍和浪費為其標誌,於是這種愛情就變得於人無害了,也隻有在這時作者以及人們才可能由於對他們的同情進而為他們的執著相愛而深深感動。所以,馬嵬之難,既是李楊愛情的毀滅,又是李楊愛情的新生。也正是這毀滅,才有了這一新生。所以我要說,楊貴妃馬嵬坡一死還真死出了“永生”。那麼隨著李楊愛情的社會內容及其效果的變化詩人的態度也隨之而變化,所以長詩的後半部分,諷刺和批判的曲筆就全部讓給讚美和謳歌了。過去學術界曾有一種流行的觀點,即認為帝王和妃子之間不可能有真正的愛情,他們的關係就是玩弄。持這種看法,自然排除了李楊之間存在愛情的可能,持這種觀點的人往往依據於恩格斯在《家庭、私有製和國家的起源》一書中說的一段話:“對於騎士或男爵,以及對於王公本身,結婚是一種政治行為,是一種借新的聯姻來擴大自己的勢力的機會;起決定作用的是家族的利益,而決不是個人的意願”。在這裏,首先恩格斯隻是說了王公貴族乃至騎士的“結婚”是出於政治上的考慮。而“結婚”與愛情則又是兩個既有聯係又有區別的概念。恩格斯隻是說統治階級成員的婚姻是與政治及經濟利益聯係在一起的而沒有說這一階級的成員根本就不存在產生愛情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