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2 / 3)

我一下子明白了,苦笑著說:打好行囊,要啟程了是嗎?

您真聰明!她調皮地笑著,又說:您應該忘了我是個女孩兒,就當是同您一起跋涉的一個老弟,一個夥計,可是您必須始終幫助我、鼓勵我。

這之後,她每隔三兩天就有詩文寄來,令我應接不暇。我雖然有自己的工作和創作,但對一個女孩兒的承諾使我不敢有絲毫的懈怠,每到夜深人靜之時,便靜下心來,逐字逐句地讀她的文章。

她的詩雖淺但靈光流動,散文雖蕪雜但精彩的句子處處可見。比如她寫對屈辱的承受——

這有什麼,是打我的人教我學會了堅強,而愛我的人又給了我愛的心胸。

比如她寫到如何改變自己的命運時感歎道——

為什麼一提到在風雨交加的黑夜的街頭,獨自走著一個女人,便都說這一定是個美國人?不久,在盜賊出沒的一個晦暗的小巷裏,也會孤獨地走著一個無所畏懼的女人,那便是我,一個中國女孩兒。

比如她寫淋雨時的心境——

再不需要用一把小傘遮住一小塊溫柔,把心交給雨,我得到的是整個天空。

…………

她雖然隻是一個十九歲的少女,但豐富得令人吃驚的思想和流溢得令人瞠目的才華,使我久久不能入睡。她讓我想到了許多,讓我感到了人的奇異,想到人是絕對不能以年齡劃出幼稚與成熟、高貴與卑賤的。便不敢對她有絲毫的褻瀆。

懷著這種聖情,我整整閱讀了一年的她的文字,她的手稿堆了我半個箱子。我感到在文學的這條路上,我的確有責任幫她走得更快些,就不停地替她投稿。但使我激動不已的那些文字,在編輯那裏卻得不到一點回響。我便很煩躁,甚至氣惱。

一天黃昏,她找到我:您能跟我出去—起坐坐嗎?

在一個昏黃小店,她默默地給我斟滿酒,她也給自己預備了一杯。

很慚愧,沒能幫你發出一篇文章。我說。

她淺淺地一笑:您以為這是我急切需要的嗎?她深深地喝了一口酒,又說:其實,能跟您在一起,我就已經什麼都有了。

見我不解,她反問道:難道您就一直沒感覺到?

我搖搖頭。

她說:那我就如實講給您聽吧,我現在已經很平靜了——

您知道您有多大魅力嗎?要知道,我僅僅是個十九歲的女孩兒,女孩子的一切情感我都有。在我幻想的世界中,我有極清晰的情感對象,他必須具有極男子漢的外表和極豐富極細膩的內心世界。這是極不容易的融合,而您恰恰做到了。所以,第一次見到您,我就有一種心靈的震顫,就暗暗地告訴自己:這個男人是多麼的難得啊!這種強大的誘惑,使我情不自禁地想同您交流,於是就寄給了您那麼多的文稿。我希望您是個敏感的人,一下子就能明白一個女孩兒的微妙心理;但您卻是那麼遲鈍,以一個聖徒的麵孔批閱著我的文字。於是,我便常常以一個女孩兒的身份怨您,卻以一個理想追求者的身份感激您!

我曾陷入極端的情感,想找到您,把那份情感赤裸裸地獻給您。但正是您很平和很莊重的麵孔使我失去了勇氣,便夢魘似的在日記上寫道:

I miss that man very much!

( 我太想那個男人了! )

…………

經過幾日的苦苦思索,我覺得這極不符合那個在您麵前背上行囊的女孩的身份。一個有追求的人,應該是超拔的,應該著眼於頂天立地,切不可兒女情長!於是,就在一個不眠之夜,先罵道:那個男人,真該死!然後借著幽紅的燭光寫道:

那是一株偉岸的樹

神聖不可侵犯

千萬不要走近它呀

留一段距離

存一點幽秘

我會遠遠地望著它

心裏充滿敬意和感激

即使在月明星稀的夜晚

我也不隨著風兒

去觸動它的一枝一葉

因為我要珍惜

不僅珍惜樹的偉岸

也珍惜我年輕的心

…………

聽了她的陳述,我的內心衝撞得沒有辦法。在一種澎湃的激情中,我極自信地感到:在人生的情感世界中,我或許真的有一點兒偉大,我那“有思想的女孩兒是美麗的”的呼喚,實在是讓女孩子們愉悅。在這塊古老的土地上,女孩子的精神世界實在是被扭曲被埋沒得太久了!其實女孩子從生下來那天始,她們就不是一己私情的尤物,而是人類真正價值的絢麗花朵。所以,不要分思想上的陰性陽性,世界本來就是渾然一體的,不正視這一點,人類就犯了根本性的錯誤。當時我想,我無意間尊重了女孩兒的內心要求而被女孩兒尊重,我有福了!

在這之後的交往中,她給了我無限的信任:在她迷惘和困惑的時候,總是想到了我,向我袒露她那個世界中或憂鬱或明麗的一切。由於她的坦誠,使我在同她的交往中,摒棄了一切雜念,而沉浸於純粹精神的交流。我雖然僅比她大七歲,但畢竟直接生活在斑斕而複雜的現實環境中,我不可能沒有一些陰暗鄙陋的念頭,但一想到她是一個如水般清澈並前行不息的女孩兒,便為自己的不夠真純而感到羞愧。

有一天,我問她:你真是被我的那篇《 哦,女孩 》撩撥了文學情緒嗎?

她緩緩地抬起頭,靜靜地看著我,好像看我的目光是否堅定,看我的心地是否真純。麵對她那專注的目光,我沒有絲毫的遊移,也沒有一點的驚惶,我樂意捕捉這樣的目光。久久,她竟無聲地把手伸過來,您摸摸我的手好嗎?

我便深情而純潔地摸她的那隻白皙而纖秀的手。當我摸到她中指的第一節時,我怔住了:在她少女柔美的樂章中,那裏竟有一個極突兀極刺耳的音節:在那節光滑的指頭上,竟有一個紫色的硬硬的老繭!我不解地問:這是怎麼搞的?

她說:這還用特意地製作嗎,作為作家的您,就沒有這樣的傑作?

我把自己的右手攤給她,這雖然是一雙男人的手,卻由於保養得好,每個指節都柔嫩光滑,比女人的還秀美。

她用同樣的柔情撫摸著我的手,說——

你是一個鄉村醫生的女兒,在你們那片小鄉村,有著被人尊重的地位。當你懂事的時候,父親就對你說:孩子,好好學習吧,將來也做個醫生,在咱們這塊土地上,我所創造的基業,你就可以延續下去了。你父親僅有七個女兒,無子的煩憂把他愁白了頭。而在他的七個女兒中,你是最聰慧的,便注定被父親牢牢地掌握在手中了。

然而,在你的青春萌動期,卻接觸到了文學。對女孩子來說,人生的任何一個時期,都沒有比在這個時期裏所接受的外界信號在她心靈上所引起的反應更強烈的了!文學的情緒正吻合了她多愁善感而又孤獨的心,以至於在那天的早起之後,在那個破舊的梳妝台前,你自言自語地說:這一生,如果沒有文學,我就不可救藥了!

在高考前選擇誌願之時,你便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文科院校。

父親被氣得跳腳大吼:你不選擇醫學,就是不選擇你的父親!

你仍然不為之所動,氣惱的父親就打了你。由於出手太重,竟把你打得久久地癱坐在地上。從昏沉中醒過來,你竟平靜地說:爸,打也沒用了,我不會變了。

父親就愣了,啞了半天之後,老淚無聲地淌了下來。晚間他就喝悶酒,喝得臉紅如熟蟹。他把你叫過來:你敢陪爹喝杯酒嗎?

你就一口把他那杯酒喝幹了,然後就喘得透不過氣來。

父親被嚇得大大地張著嘴:爹依你了,不過話得說清楚,一旦選定了,就不能三心二意,如果搞不出名堂,爹就不認你了!

你點點頭,然後就再也經不住那衝天的酒力,仰翻在那片熬了幾代人的土炕上了。酒醒之後,你感到,父親是最可恨的人,他並不是給了你自由,而是給了你一種極陰鬱的沉重。於是,上大學之後,你便像跟父親賭命似的,拚命地讀,拚命地寫。在校園,到了十點就要熄燈,你就點起蠟燭,並用床單把光遮起來,讓自己在文學的幽秘中生活。就這樣,稿紙一張張疊起來,繭皮也一天天厚起來。女孩子都有一個精致的小皮箱,裝滿了女孩子紫色的小秘密和嬌滴滴的小玩意兒;而你的皮箱裏,裝的卻是一遝遝無處訴說的苦澀和愈來愈濃鬱的黴味兒!——那是一個女孩子一滴又一滴的心血呀,但卻沒有哪一家報刊讓她洇紅其一小塊角落,哪怕是洇開一朵小而又小的梅花也行啊!於是,你越寫越虛弱,越寫越迷茫,寫出了彌天的惆悵,寫出了一重又一重的孤獨。這時,在心中,你含淚呐喊:命運啊,多希望有一個女人的胸懷,給我一刻的包容;多希望有一副男人的肩膀,給我以瞬間的依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