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1 / 3)

第十章 一

朱文給金文起打電話,說文化館有他好幾封信,都是學員們來的,讓他到文化館去一趟。

金文起這才感到,他的確有很長時間沒和朱文聚會了,很應該跟他敘談敘談了,便毫不猶豫地到了文化館。

“文起啊,可能都是拜師求教的,看來你這人還很有人氣兒。”朱文說。

金文起拆開信一看,大部分是女孩子寫來的,有求教信,有習作手稿,甚至還有照片。說是求教信,卻大都表白對金老師的崇拜與愛慕,而且喋喋不休地把近來在生活和情感上所遇到的困惑和挫折向他傾訴,好像金文起已經是她們的紅顏知己了,口氣親切,甚至曖昧。

“這哪裏是求教信?分明是求愛信嗎!”金文起叫道。

朱文笑笑:“有沒有投奔你,甚至要嫁給你的?”

金文起說:“這倒還沒有。”

“那你大驚小怪什麼,離煩惱遠著呢。”

“這些女青年,怎麼總是想文學之外的東西?想文學之外的東西也可以,最起碼也得有一兩次密切接觸啊,什麼都無從談起,卻那麼含情脈脈了,怪了。”

朱文說:“這有什麼怪,你僅僅是接到這麼幾封信,我是經常有啊。她們是以才女自況,當然要追求琴瑟之好。說白了,文學女青年的求教信,是一種特殊方式的調情,她們喜歡這種情調。所以,文起,你要是感興趣就給她們回信,沒興趣就置之不理,經過一兩次努力之後,久沒回應,她們就會自動放棄了。”

“怎麼都跟唐宛兒似的,以為從文人那裏可以得到特別的慰藉。”

“不,正如《 廢都 》裏渲染的那樣,這是一種社會病,是世紀末情結,是理想幻滅之後的一種手淫;她們以你為藥,一旦得到快感之後,你就是藥渣子了。”

“遇到這種情況,你怎麼辦?”金文起問。

“挑倆有味兒的逗一逗,願意談精神的就談精神,願意上床的就上床。都是逗著玩兒嗎,無所謂神聖不神聖,無所謂道德不道德。你隻需記住一點,如果你不想給自己找麻煩,隻談精神的你千萬不要跟她上床,想上床的就不要跟她談精神。想上床的你跟她談精神,她會認為你太假;想談精神的你跟她談上床,她會認為你太邪。”

“這簡直是對文學的褻瀆!”金文起感慨道。

朱文說:“文起啊,你真是太純了——在這個消費時代,文學也是一種消費方式,就像上歌廳一樣。說雅一點兒,也不過是一種社交手段,一些有一點兒情調的人通過文學的媒介往一起湊合,都是找樂兒,所以,你不要看不起那些文學女青年,在這一點上,她們看得比你透。再說,現在是情人的時代了,利用文學交往這一社交手段,的確可以找到一兩個好情人,色香味俱全的現代情人,文學女青年就是歌舞伎,怎麼也比市井上的女性有品位,而且一不留神還會弄出錢謙益和柳如是那樣的佳話,豈不快哉!”

金文起說:“你是從世俗意義上吃文學這碗飯了。”

“這有什麼不好?這說明我活明白了,痛苦從此離我而去,情人從此乘風而來,個人生活也就變得色香味俱全了。”

“那麼,你的周憫也就是如此而來吧?”

“可以這麼說,但並不是我一開始就這樣市儈,我是被神聖撞了腰以後,才變得現實起來的。我這裏有一個故事,不知你願不願聽?”

“當然。”

朱文就講了起來——

我寫了那麼多的詩卻反響平平,而我那篇偶然為之的散文《 哦,女孩 》發表之後,不僅迅速地被多種權威選刊選本選載而且還掀起了一場震撼心靈的感情波瀾——

一個十九歲的女大學生看過以後,一心想見到作者,便戰勝了羞怯,自己把自己送上門來,把她的那份強烈的感受交給我—— 一個她並不認識的男人。

其實我的那篇散文並沒什麼了不起的,語言、技法都很老套,隻是動情地寫了自己對一個殘疾女孩兒的感情關照。當時我怕把這種關照寫得太君子氣,就如實寫了在這種關照關係中,與那個女孩兒在感情上的黑黑白白。其中自然有真摯的同情,也有因同情的真摯而觸發的苦澀的愛情。這一切發生得實實在在,因為在我的成長期中,茨威格對我的精神氣質有太深的影響,他對同情的論述使我“六體投地”。他是這樣說的:

……有一種同情才是真正的同情,它毫無感傷色彩,但富有積極的精神;這種同情,對自己想要達到的目的十分清楚,他下定決心耐心地與別人一起經曆一切磨難,直到力量耗盡,甚至力竭也不歇息。

所以,那時我極想把那個女孩兒娶過來,用自己的心智在她那憂鬱而純真的心田中,灑一些芬芳,植一些果實。在我看來,消融自己而換來一顆生動的心靈,比別的任何事業都有價值。但那個女孩兒最終卻是極溫柔地拒絕了我。在忍受了極大的精神磨難之後,自己超越了自己,也就是堅定地走獨立的精神生活之途。於是,她給了我透骨穿髓的震撼,使我失聲大叫:有思想的女孩兒是美麗的!

女大學生讀完這篇文章,為這深沉的呼喊而感動,她認為這個女孩兒是多麼的有福氣啊,生活的磨難在深深的感知和理解麵前,真是微不足道。於是她沉入冥想,想象那個給予女孩兒心靈救助的作家的形象。她認為,那個書生一定很瘦,很蒼白,很書卷氣,說話低緩而溫和,同他坐在一起,會讓人很踏實。她甚至認為,這個人有時很柔弱,巨大的同情心會使他常常淌下淚水;如果是這樣,她會很尊重他,輕輕地為他擦去淚水,給他一個隻有女孩兒才有的純真而溫暖的微笑,甚至一個羞澀的吻。她滿足於自己這樣的想象,並堅定地認為,他一定會是這樣的模樣。於是,一種內心的衝動鼓蕩得她夜不能寐,便決定,無論如何明天一定去拜訪他,去做真實的驗證。

她來到我的辦公室,我並不在,她失望得直哭。我好心的同事熱情地讓她坐下,為她沏好了水,微笑著安慰她:別急,我馬上去給你找你想要見到的先生。

當我懷著一種疑惑走進屋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端端正正坐在沙發上的她。同事指著我:這就是你要找的先生。她倏地站起來,久久地怔著,連說了三聲請她坐下,也沒見她有絲毫的反應。同事退出屋的那一聲門響,拽回了她沉迷的意識,她無聲地坐下,仍是久久不語。

終於她問:您就是寫《 哦,女孩 》的作家嗎?

我說:怎麼,不像嗎?

她竟說:您怎麼會是這樣?

我說:長得醜是不?

她搖搖頭。之後,僅坐了幾分鍾,便羞怯地站起來:老師,我走了。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不過,我很快還會再來的。她怪異的舉動讓我疑惑不解。

兩天後收到她的來信,她說:沒想到您竟是那麼的偉岸,那麼的英俊,您那蓬飄拂的大胡子,又給您增添了逼人的粗豪,在您的身上,男子漢的氣質是那麼的濃,濃得令人吃驚!在我印象中,文人總是蒼白或幹癟的,您卻是那麼飽滿,那麼咄咄逼人。那麼細膩那麼情緒的文章真的是您寫的嗎?您外在的風度與您內在的氣質反差太大了,大得讓我禁不住問自己:世上還真的有這麼一種人存在嗎?您知道嗎,這強烈的反差,對於一個女孩兒來說,具有多大的誘惑力啊!不成,我一定再去找您……

果然,兩天後,她那嫋娜的身影便又出現在我的麵前。她說:老師,我必須找您,您必須認我這個學生,我要一心一意跟您學寫作。您不能拒絕我,不然我會受不了,您也是肯定不會忍心看一個漂亮女孩兒掉淚的。

她的自信使我沒辦法拒絕,隻是默默地點頭,並認真地提醒她——

文學的路極寂寞,它遠離舞場,遠離時裝,遠離流行音樂,更遠離綠脂粉黛;它決不是嘩然作響風流飄搖惹人眼目的彩旗,而是一眼深不見底的古井,井壁上長滿了青苔,隻有那些甘於隱去身影,執著地在黑暗和沉寂中摸索的人,才可以捧飲那井底甘醇如酒的泉水。但飲到泉水的那一天,挺直的背脊會佝僂如弓,如花的美麗會枯槁如落葉……

老師,請不要說了!她站起身來,溫柔而堅定地截住了我的話。她說:老師,您不是說,有思想的女孩兒是美麗的嗎?我懼怕瞬間的美麗,我要得到的是美麗的永恒!這一切隻有文學能給我。

我感到自己不合時宜的話把她害了,便決然地說:我寫的那個女孩兒是空想,是杜撰,現實中是沒有的。

她怔了,淚刷地流了下來,她大叫著:老師,您是多麼的卑鄙和殘酷啊,您怎麼這麼看輕一個女孩兒的心哪?”

可,可這都是為你好啊。

她竟站到我身邊來:老師,您好好看看我好嗎?

我這才發現,站在我身邊的她,穿著黑色的束腰上衣,踏著灰色的平底布鞋,流逸的烏發已打成了垂肩的小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