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種怎麼樣的情感啊!作為男人,您不準備為我淌幾滴感動的淚水嗎?!她哽咽著,卻是微笑著問我。
我已說不上話來,衝動地捧起她的手,瘋狂地吮吸她中指上那塊硬硬的繭。這吮吸是苦澀的,也是絕對情感的,我當時心裏歎息著:這男人的吸吮能融化你那硬硬的愁結嗎!
晚上,我把她約到我的書房,和她一起聽理查得·克萊德曼的情調鋼琴曲,在眾多的曲目中,她極喜愛《 MAIDENAGE 》(《 少女時代 》)和《 MEMORY OF CHILDHOOD 》(《 童年的回憶 》)。在幽婉的抒情樂調中,她靜靜地伏在我的書桌上,洋溢著一種少女特有的恬美。我被深深地感動了:我的女孩兒,早該舒展一下你那繃得過緊的心弦了。
但我清醒地知道,我沒必要去憐憫她,也沒必要用言語去安慰她,因為,如果她想退卻,如果她已失去了勇氣,她就不會讀了我那女孩兒的篇章而不能自已,就不會不顧一切地把我尋覓。我應該做的,隻是牽上她的手默默地朝前走。
當我幫她發表了第一篇文章之後,她並沒有極度的興奮,在那家昏黃的小店裏,她蘸著微溫的酒液寫道:
今天我走到您的麵前,您給我的抵得過我十九年來積蓄的總和,但我不謝您,因為您是我前世不曾見麵的兄長,所以,您給我的是您早就應該給我的!我後悔沒在五年十年前找到您,我多麼盼望有一個像您一樣的兄長啊!而今天,我終於自己給自己找到了……
我模模糊糊地讀完了她寫下的文字,不禁怦然心動:這是多麼大氣多麼超拔的情感啊,它本該屬於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卻出自一個從黃土地上曲曲折折走出來的長發女孩兒!於是,我生出來一種莊嚴的情感:有思想的女孩兒是美麗的,而有思想又追求不止的女孩兒是極有魅力的,她讓人肅然起敬,因而神聖得不可冒犯。
但是,就是這種神聖,把我們給毀了——
對她文學上的幫助,自然而然使我們的接觸多了起來,於是,單位的同事便生出猜疑,認為我在以文學的幌子勾引女孩子。她的同學也認為她在迷戀一個有婦之夫,文學不過是一個典雅的借口而已。這對一個心性高潔的女孩子是不能承受的,在以後的交往中,她表現得躲躲閃閃、心神不定。
一次,報社把載有她的一篇散文的樣報寄到了我的單位,我為了讓她早一點得到歡喜,就親自把報紙送到她的學校。她見了我以後大吃一驚:您怎麼來了?然後急急地把我帶出校園:您真不該來,他們會說些什麼的。我終於明白,她神聖的情感已遭到了世俗的侵犯。而她內心的純潔,使她不知該怎麼麵對才好。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我突然感覺到,我的確對她產生了感情,如果不加以克製,將變得一塌糊塗。到那時,她不僅遭到來自社會的傷害,而且也會受到來自她最崇敬的人的傷害。這使我感到害怕。更使我害怕的最直接的原因,是她本人對我的吸引。都說搞文學的女性是自身條件比較差的女人,比如外貌,比如年齡,然而她正是一個既逢妙齡又美貌照人的女孩兒——她有一米七以上的姣好身材,圓潤的曲線又有一種被樸實的衣著所遮掩不住的性感。我常常在對她的注視中分神,嘴上講的是文學,而心裏卻早已琢磨著她的色相。我知道我不是一個超俗的人,隻是她的神聖情感把我暫時震懾住了,一旦廝熟之後,情形絕非現在這樣。而她是一個真正崇尚精神的女孩兒,我一旦冒犯,我在她心中的地位會一落千丈,自己的名譽受損還在其次,而對她的傷害則是久遠的。所以,文人的最後的一點自尊使我感到,我必須一直“神聖”下去。
於是,從此以後,我努力避免與她直接來往,而是把她介紹給我文學界的朋友,企求他們幫助和嗬護她。
對此,她十分感謝我,說:您是我永遠敬重的兄長。
對她的感謝我報之以苦澀的微笑:你就多保重吧,無論你到了什麼樣的境界,都不要忘了你身後還有一個衷心祝福你的老兄。
在我的大力舉薦下,文學界的朋友還是很給麵子的,他們給了她應有的幫助,使她在短時間內果然脫穎而出,成為文壇的一顆新星,後來出版商把她作為“美女作家”來包裝,使她有了遠大於我的盛名。於是,大學畢業後,她沒有到所分配的學校當語文教師,而是做了自由撰稿人。
但是後來,她卻銷聲匿跡了。前不久,傳出了她的種種緋聞。
後來我了解到,我文學界的朋友對她並沒有我的那一份美好的感情,而是以索取的目的來幫助她的,他們看中的是她的色。給予她一定幫助之後,幫助者以恩人的身份,占有了她,然後又推給下一個幫助者。在情亂之中,她有了幻滅感,便徹底放縱自己了。她感到寫作是個苦差事,不如周旋在男人之間能得到更大的現實利益,所以,她甘心做了文妓。
我再見到她時,我吃了一驚,她雖然隻有二十出頭的年紀,卻有一對比成年婦女還要碩大的巨乳,既性感又醜陋。她朝我淒然一笑,表情極其複雜。我的情緒也波動得極為激烈:是我害了她,如果我不回避對她的感情,即便不太神聖地把她當做了情人,也會傾注以真誠的愛呀!也會伴她走一條真正成功之路。
我心潮湧動,對她說:能跟我再去一次那個小店嗎?咱們好好談談。
她還是淒然一笑,說:不必了,我已經不配了。
我說:事情不是那樣,一切都還來得及。
她說:我已經習慣了,再也沒有那份激情了。
我說:其實,你還是你,隻不過無意間走了一段彎路而已。
她搖搖頭:一切已不是舊時模樣,您不過是不敢麵對而已。
我下意識地大聲喊道:不!情動之下,眼淚奪眶而出。
她也流下了眼淚:您那時真應該把我抱進您的懷裏!您比我清楚,我不過是一個普通女孩子而已,隻不過是一時被理想和幻想衝昏了頭腦。一旦進了您的懷抱,我就現實多了,也就穩健多了,也就純潔多了。在這個年代,不墮落就是純潔啊!您說是不是?
我不知怎麼回答她,隻是不停地搖頭。
她說:後來我才明白,文學把我麻醉了,在我的骨子裏,不過是靠了文學的指引找一個情味相投的好男人而已,我那時太天真了。
我安慰她說:一切不能怨我們個人,是文學的邊緣化、時尚化和功利化造成的,是整個文學的悲劇!
您要是這樣說,我心裏就好受多了,您為我的淪落找到了可以自慰的理由。她說。
我突然覺得我有責任撫慰她的創傷,便說:做我的情人吧,咱們可以互相撫慰。
我的話讓她感到吃驚,她古怪地看了我半天,說:這我做不到,您在我心中占著最後的神聖的一角,我不能再失去它。她熟練地點了一支煙,優雅地吐著煙圈說:不過,您可以找別的文學女青年做情人,您再也不要像對我一樣把她們推給別人,即便男人如虎,您也是一隻溫情之虎,能擁有您,是她們的幸運。
你淨胡說八道。我說。
不,我這是經驗之談。她說。
…………
“後來怎麼樣?”金文起問。
“後來她就不願見我了,即便是一些能夠共同參加的文學活動,隻要一聽說有我,她也會借故推辭,就是說,這一次我是徹底失去她了。”朱文說。
“看來,她還是一個不錯的女人。”金文起說。
朱文搖搖頭:“不過,我還是有一絲隱隱的遺憾:我不能擁有她的神聖,還不能擁有她的墮落?所以,我總是期望著有一天能跟她上床——自己培植的惡之花,而不能親自占有,於心不甘!”
金文起笑笑:“你這是典型的男性心理,女人不一定能夠接受。”
朱文說:“顧不了那麼多了,顧慮太多,一事無成,前車之鑒,教訓沉重。”
金文起若有所思:“人怎麼會這樣?”
朱文說:“咱們文人都太缺乏自知,其實,我們既不神聖,又不下賤,隻不過我們離正常思維太遠了。一個正常的人,既要遠離淫蕩,也要退避貞潔。前者讓人感到自己太不正經,後者卻使人覺得自己過於正經。把握不好,害人害己。”
“所以,你主張,無所謂神聖不神聖,無所謂道德不道德,願意談精神的就談精神,願意上床的就上床,別難為自己。”金文起說。
“最好是既談精神又上床。”朱文說。
想到自己與何小竹,金文起笑笑,說:“你說得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