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2 / 3)

一個學農的女孩子居然有這麼濃厚的人文情懷,出乎金文起所料,他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把一隻手攥在了女孩子柔軟的小手上。他驚異於自己的舉動,為自己的唐突感到不安。

女孩子居然安於他的把握,笑著注視著他。

“所以,金老師,”像受到了鼓勵,女孩子接著說,“女孩子跟您這樣的人交往,有一種安全感,一旦被您欣賞,您會給她以持久的嗬護。不像官人和商人,他們是以時價來衡量你:當你處在熱銷的高峰時,他們會粘綴你;當你處在滯銷的價位時,他們會厭棄你。花無百日紅,而女孩子的風光又能鮮豔幾時呢?她更多的時候是在寂寞和被遺忘中生存。再說那小破毛孩兒,他們心性不定,追女孩子就像追風一樣,他對你沒有三天熱情,風向一變,他就會隨風而去,你為他歎息都來不及。他們太浮、太淺,你不敢指望他們。對了,出來是跟您談文章的,卻說了這麼多不著邊際的話。您看,女孩子毛病就是多,愛饒舌,愛自以為是。”

金文起連忙說:“說得好,說得好。你說的,就連我都沒悟到呢,我要是早一點悟到,就不會活得這麼恓惶了。”他一邊說著,一邊把那隻被感動的手縮了回來,他覺得再握下去,就顯得有點那個了。

“金老師,您是在開玩笑,您怎麼會活得恓惶?您心裏是那麼明白。”

“其實我真的不明白,寫什麼的時候,隻是自然流露,那裏的一點思想或理性也是不經意的。”

“這就更好,說明您的價值觀念是本質上的,而不是做給別人看的,我倒是覺得,一個作家要是到了做文章給人看的時候,那他就已經很沒意思了。所以,我不愛看散文家的散文,也不愛看‘小女人’散文,倒是愛瀏覽一下詩人、小說家、學者、科學家的散文,他們往往會寫出真性情。當然,像您的文章就更不用說了。這不是客套,是真的。我甚至感到幸運,在自己身邊居然就有這樣的寫作者,真是天賜。”

金文起的心感到了空前的溫暖,他甚至想要喝幾杯酒。但“剪剪風”是咖啡店,不會給他以酒的韻致,他感到了一絲遺憾。他甚至想到了要給老板提個意見,不如把“剪剪風”改成酒店,杯底生風,爽如剪刀,隻有酒啊!但他很快就感到多餘,一個普通的商家,哪有那份底蘊?所以,遺憾是一種常態,比比皆是。

他啜了一口茶,說:“小竹,其實我應該感謝你。文學的邊緣化使寫作者從弄潮兒一下子變成了畸零者,成了被嘲諷的對象,我也因此而失去了內心的平靜。在別人的啟發下,我曾做過當官的努力、經商的努力,但都沒走通。一是沒有那個機遇,二是自己根本就沒那個信心。猶豫彷徨,使我心灰意懶,得過且過了。經你這麼一說,文學的邊緣化是個好事,它不能主宰你也就不必覬覦主宰,它不能輝煌你也就不必追逐輝煌,沒有高峰你也就不必擔心失落,相反,你正可以以平靜的心態,像過日子一樣過一種屬於自己的精神生活。當你心性自由了之後,官場和金錢的擠壓對你已不發生作用,真正的幸福生活,才真正開始了。”

何小竹的眼睛裏放出迷人的光彩,她主動握住金文起的手:“金老師,還是您說得精彩,您不僅有發達的理性,還有詩人的激情。您真性感啊!”

何小竹的激動嚇了金文起一跳,他愣了。

“金老師,我是不是太放肆了,我這是情不自禁啊。”

金文起搖搖頭,他雖然吃驚,但他還理解,何小竹畢竟是一個現代女性啊。

不過,有一點他也同時明白了:這天上的女人,也是很人間化的,一切親密的接觸都是可以發生的。

他真想吻她一下。

但他還是忍住了,他覺得為時過早,他的唐突,會把剛剛建立的信任破壞掉,那樣,今後的交往就困難了。他換了一個話題,他問:“小竹,你一定讀了不少書吧?”

何小竹點點頭,“不怕您笑話,我從九歲開始就看長篇小說,看的第一部小說,就是《 飄 》。那時看書記憶力好,白瑞德出場的那一段文字,我至今還能背出來。”她便背誦那段文字,用她那特有的低柔的語調。這特別的氣氛,讓金文起感到像是置身於十九世紀美國南方的一個家庭沙龍裏,感到了文學的美好。

“你父親是做什麼工作的?”金文起禁不住地問。

“我爸爸是一個工人,但是,卻是一個很特別的工人。”看到金文起很感興趣的樣子,何小竹娓娓地敘述起來——

“我爸爸在他們廠的工會工作,您知道那是個國營大廠,那裏的工會組織很健全,我爸爸是以工人的身份參加工會工作的。他在這個崗位上幹了一輩子,直到退休,也一直是個一般的工人。但他活得很充實,活得令人尊重;因為他雖然是個工人,但卻是一個純粹的讀書人。從我記事起,就知道爸爸的惟一愛好就是讀書。他臥室的四壁全是書,古今中外的名著他應有盡有。因為他工人的身份,那個特殊年代,他的藏書也沒遭到損壞。他白天在工廠裏任勞任怨地工作,像個老黃牛,一回到家裏就一頭鑽進書房,與世無爭。他讀書既不為升官發財,也不為著述,他為的就是讀書本身。他的這種無功利的讀書生活,起初媽媽還不理解,說:人家讀書都是為了做些什麼或者是為了得到什麼,你可好,什麼也不為,連個工人的身份都不想改變一下。爸爸笑著問媽媽:做些什麼或者得到些什麼是為了什麼?媽媽說:為了活得滋潤和幸福。爸爸說:那好吧,那我就給你講一個故事—— 一個漁夫駕著一條小漁船去到近海打魚,剛打了一網,就走上岸來,一頂破草帽遮著頭,懶洋洋地躺在沙灘上,一直到天黑才回家,而且每天都如此。一個大漁輪的老板發現了他的這個習慣,為他感到惋惜,便上岸來好心勸他。喂,打魚的,你怎麼這麼懶呢,整天躺在這裏。漁夫睜開眼,那我應該怎麼辦呢?他不解地問。你應該勤奮打魚,打更多的魚。打更多的魚幹什麼?可以買一條像我的船一樣的大輪船、甚至擁有一支自己的船隊。擁有一支自己的船隊幹什麼?你可以打更多的魚,然後買一塊自己的莊園,在莊園裏指揮別人打魚,而自己躺在藤椅上曬太陽。漁夫聽後,不解地說:可是,可是,我不是已經躺著曬太陽了嗎?那個大老板不知說什麼好,搖搖頭,怏怏地走了。爸爸講完,嘿嘿一笑,別人追求的我現在不是已經在享受了嘛,還做那麼多無謂的爭競幹什麼?媽媽還是不懂,說:你淨瞎掰什麼,我是讓你說說你這麼讀書到底有什麼好處。爸爸說:你看,咱們一個人一輩子隻能發生一個人生故事、得到一種人生體驗,而這一本書裏也記載一個人生故事、一種人生體驗,這麼算來,一百本書裏就記載一百個人生故事、一百種人生體驗,那麼,我讀了一百本書,就等於多活了一百輩子,你說我是不是占大便宜了!媽媽還是不懂,說:你能不能說得家常些?爸爸說:那好,我就說得家常些。你看,我喜歡讀書,就不會去賭博,就不會進局子,就不會去追別的女人,就不會跟你鬧離婚;那麼,你就活得很放心,你說你幸福不幸福?媽媽一笑,這我就懂了,既然有這麼多的好處,你願怎麼讀就怎麼讀吧,隻是咱倆得分開睡,我聽著你翻書的聲音就睡不著。爸爸說:那也好,等我翻書翻膩了,就到你的房間裏去找你,跟你愛情愛情,小別勝新婚嘛。媽媽很開心地笑了,說:你這個人,書讀得太多了,變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