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
金文起枯坐在辦公桌前。
他既無心整理檔案,也無心寫作文章,他隻在想一個人。
他首先想到了那曲線玲瓏嫋娜搖曳的腰肢,那樣的腰肢的確給人以綺思麗想。但又不能不想到在那最惹人目光的腰窩上,那隻男性的手。
一想到那手,竟莫名其妙地感到了痛苦,雖然是隱隱的,卻是異常清晰的。他感到自己有些陌生了,別無旁騖的一顆心本靜如秋水,卻無端地掀起了波瀾。
他不敢再想下去,就站起身來,尋一隻淋壺,踱到陽台上去,給他從妃子墓上“請”回來的墓草澆水。
那個承載墓草的花盆太小了,提壺之間水就已溢出邊際,他又感到了一種不快:原來詩性的東西,空間就是小,稍有些浸潤,就不安了。
“燕雀門前能解事,呼童灌溉晝與暝。”他吟出自己詩中的句子,感到澆花護花這樣雅致的事情,在他做來竟有些滑稽了,因為他這個“童”,年齡有些偏大了。
澆花的雅致不能維持得久,他竟有了一點小小的恓惶,接下來要幹些什麼呢?平日裏那慣常的慵懶與閑散,在這一刻竟也成問題了。他心中的一種什麼東西被喚醒了。
他還是坐下身來,接著想那個人。
那天的情景居然曆曆在目——女子坐下了,雙腿很嫻雅地並攏在一起,細藍格兒的裙擺很溫順地貼在大腿上,那玲瓏的線條一下子就變得很生動了——女子著了高跟鞋的腳,穿著朝裙擺裏縱深的肉色絲襪,把她的腳踝襯得格外秀美。他從來沒見過這麼美的腳踝,因為齊玉文的混沌,陸小可的尖利,以至於他想跪下身去,不顧一切地親吻那動人的線條——還有她異常柔美的聲音,高跟鞋走路而無厲響的奇跡,還有留在杯沿上的洇紅的唇印。
對,那隻杯子!
他心裏亢奮了一下。
但看到了對麵的陸小可,高亢的情緒就嗒然跌落了。
“老金,你今天是怎麼回事,那麼焦躁不安。”陸小可居然還發話了。
金文起有些慍惱,但有老劉在房間裏他不便於發作,便無可奈何地朝她笑笑,算是作了答。
但不知趣的陸小可接著說:“我看是創作班把你鬧的,猛不丁地見到那麼多文學女青年,心浮了。”
“不至於吧,我又不是二八少年。”金文起說。
陸小可撇撇嘴:“就你們這種人,是見不了漂亮女人的,會見一個愛一個的。”
陸小可的尖刻和深刻,讓金文起大為不安,他反擊道:“別自以為是。你不是整天讓我見嗎,我怎麼不對你動心思?”
一直兀自忙著的老劉也有同感,笑著說:“文起,一直沒看出來,你這個人還挺幽默。”
“說著說著就沒正經的了,我不跟你說了。”陸小可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她不想再自取其辱,積極退卻了。
金文起又陷入無物之陣,心情就更焦躁了。
他真想見到她,而且一刻都不能再等。
他顫抖著,像突然就患上了不可救藥的熱病,原來自己的所謂清心自守,竟然那麼不堪一擊啊!
他哀歎著,痛苦極了。
痛苦給了他勇氣,他突然覺得,與其自我折磨,不如付諸行動。
他幹脆走到街上,打了一個公用電話。
“文明辦嗎?請您給我找一下何小竹何小姐。”“啊,我就是,您是哪一位?”“我是檔案局的金文起啊。”“呃,是金老師啊,我正想拜訪您呢,就接到了您的電話,我真高興。”“我的小文章何小姐看過了嗎?我想聽聽何小姐的意見。”“呃,金老師,您太客氣了,我是您的學生啊,隻能求教呀。”“不開玩笑,何小姐,我真的想聽聽你的意見。”“好吧,我就到您那兒去吧,電話裏不好談。”“那咱就找個地方,你看‘剪剪風’怎麼樣?”“好吧,十分鍾後我到。”
一切竟來得如此自然,讓金文起喜出望外。他急迫地到了“剪剪風”占了一個清靜的座位,那種忐忑而幸福的感覺就像初戀的少年在等待自己的戀人。
“先生您點點兒什麼?”店員問。
“呃,謝謝,待會兒由客人點吧。”金文起感到請人的感覺比被請的感覺還要好。
何小姐如期而至。
何小姐今天的打扮很特別,紫色的套頭衫,青色的錐形褲,農家少女都已很少穿的係袢兒布鞋,頭發用白手帕束成一條隨意的馬尾巴,那笑出的兩個深深的酒窩就顯得很奢侈。雙手在胸前抱著一隻機關的大牛皮信封,乖巧得像個日本女孩兒。
“金老師,我今天是不是很邋遢?”何小竹問。
“樸素大方,典雅不俗。”金文起不知哪來的結合得這麼巧妙的詞。
“沒辦法,我今天特殊了,隻好穿得隨意些。”
何小竹的話像對一個多年的老朋友,透著相知與信任,讓金文起大為感動,一下子就把緊張的心徹底放鬆了。“何小姐,你隨便點點兒什麼吧。”他也來得自然了。
“就沏壺綠茶吧,綠茶使口齒清楚。”
“說真的,我很少讓人看我的文章,剪報讓何小姐拿走之後,我一直忐忑不安,我真怕白耽誤何小姐的工夫。”金文起說。
何小竹一笑:“金老師,您就叫我小竹吧,何小姐不好,像社交語言。”見金文起含笑點頭,何小竹說:“金老師,您的文章我都仔細讀了,寫得很特別。您不像同類文章太看重知識性和準確性,您看重的是趣味和思想,所以,從這麼一種過於枯燥和冷僻的文體裏,也能看到您這個人。依我看,您這個人,既是性情中人,又有很深厚的理性,您有屬於自己的價值追求。這對現在的人來說,是極少見的了,因為人們都很現代了,現代得有些時尚化了。時尚化就是非個性化,人們不再努力活出自己,而是特別在意是不是活在人們的目光裏。其實人們的目光又算什麼呢?目光是個漂移不定的東西,你要想被關注,就必須始終凝視著這樣的目光,人就既活不出自我,也活得累。所以,金老師,您活得很好,您的文章也很好。我說的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