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我的到來,讓老爺子挺開心。他把我讓進屋,又張羅著給我沏茶倒水,這當然被我攔了。我去給自己沏上了茶。就在這一會兒工夫,老爺子卻也沒閑著,他拖著那雙腳,一蹭一蹭地走過去,把被我放到陽台的兩張鳥籠子拿回屋來,又一蹭一蹭,送到另一間屋裏去了。
我進屋的時候,幫他把鳥籠子拿了進來。我被讓進的,是朝南的房間,裏麵鋪著地毯,擺著沙發,一看便知,是沈家的客廳。客廳連著的,是被封閉好的陽台。憑直覺,我斷定老爺子的畫眉要放在那裏。沒想到,還是放錯了地方。
一會兒,老爺子放好了他的寶貝,又一蹭一蹭地從朝北的那間屋裏回來了。“這陽台臨街。”老爺子說了,“您沒留神聽聽?您可不知道,好嘛,從早到晚,車子撒了歡兒開,就沒時閑兒。轟隆隆,轟隆隆,跟過坦克似的。您沒見我們剛搬過來那幾天哪,那鳥兒嚇得整天撲撲棱棱撞籠子。這不,挪了間屋子,才好了點兒……”
我笑了,“半年不見,您還是那樣,對您的鳥兒最上心。”
“您也別說上心不上心的了。唉,過去,關的是它們哥兒倆。現在,我也跟進了籠兒一樣。這倒好,我跟它們,大籠套小籠,大眼兒瞪小眼兒……”
說完了,嗬嗬地笑。一陣猛咳隨著笑聲噴了出來,咳完了,還接著說——
“……有時候,悶了,我就跟它們聊天兒,我說,兄弟,跟著我,算是跟著了!這會兒,我也算是明白關在籠子裏的滋味兒啦。您說,我放不放您?不放您吧,我不落忍——把您關在籠子裏,讓您給我哨兒,這不夠意思,是不?唉,從前,我再不是東西,再對不住您,好歹,隔三差五的,能弄頓麵包蟲兒給您吃哪,這會兒,連麵包蟲兒都沒地兒找去啦……那就把您給放了?可真的放了你們,你們就落忍飛走?撂下我老頭兒一個人,落忍?……得嘞,咱哥兒幾個沒商量,你們也別走了,全留下,跟我就個伴兒吧……”
說夠了,喘喘氣兒,喝口水,用手掌胡嚕自己滿是皺紋的腦門兒,又胡嚕自己的臉頰,繼續在笑。
我當然陪他笑著,不過,我知道,自己笑得很勉強。老爺子總算不再笑了,抬起頭,看看我,似乎是想起自己是不是說多了,他打算留出時間來讓我說。可我,能說什麼呢?
莫泊桑寫過一篇小說,那名兒,大概叫《曼律舞》:一對前朝的宮廷舞師,每天都到公園的一個角落,跳一段“曼律舞”,回味他們失去的輝煌。這故事看了大約有二十幾年了吧?可我就是忘不了。是啊,那夠淒涼的了。可那淒涼比起我們的老爺子來,又算得了什麼?我們的老爺子每天到天壇去,還沒有那輝煌可供回味呢。他所為者,隻能說是老來找的一個樂兒,人生一個渺小的念想。可現在,連這樂兒也沒了,隻剩下被關在高高的十六層樓上,和他的鳥兒說啊、侃啊,要不,就步子一蹭一蹭的,拎著他的鳥籠在狹小的樓道裏走啊,晃啊。走夠了,晃夠了,再換上另一隻鳥籠,走啊,晃啊……就算老爺子是在笑吧,我能跟著他笑得出來嗎?說,我又能跟他說點兒什麼?
我這人是受不了冷場的。不管和誰坐在一塊兒,不能不找點兒話說。沒話,就找個由頭逃了。而現在,逃,似乎又太殘忍。於是就硬著頭皮坐在一旁,有一搭沒一搭地東拉西扯:房子啦,裝修啦,搬家公司啦,又裝作興致勃勃地參觀他家的新房。忽然間才想起問老爺子,沈曉鍾這家夥忙什麼去了?半年了,也沒他的信兒。他們那廠子又忙活起來了?老爺子告訴我,他們那廠子可沒戲,曉鍾朝前走了一步啦。這說法有點兒像說寡婦改嫁,弄得我忍不住笑了起來。“您別樂,可不就跟寡婦改嫁似的!”老爺子告訴我,曉鍾已經辭了廠子裏的差使,和哥兒幾個搭夥兒做服裝買賣去了。今兒廣州,明兒大連的,忙著哪。
話說到這兒,老爺子困在樓裏的原因又讓我猜出了幾成。樓高,電梯又不爭氣,老爺子不像在四合院裏似的,想出門,拔腿就走,固然是個原因;他兒子也不像從前,舍得搭工夫陪他拿彎兒遛鳥兒,大概這是更要命的吧?我可太知道北京人了,特別是北京的老爺子。我要是接上他的話茬兒,罵他兒子為什麼把當爹的給撂了,那等於給老爺子心裏添堵。我還不至於傻成這樣。老北京愛臉麵到了什麼份兒上,我是知道的。就說民國那時候吧,一個“子弟”窮到了家裏揭不開鍋,到書館唱“子弟書”為生,他那架子也得端著。唱完了,器宇軒昂,從前門出場,打道回府,那意思是:不過是子弟玩玩兒而已,名利無幹,茶水不擾。書館老板得在事後把酬勞給送家去。你要是當麵給他塞錢,那是罵他。給他送錢還這麼多臉麵上的事呢,更別說你不能抖摟人家家裏那本難念的經了。想到這兒,樂嗬嗬地對老爺子說:“曉鍾越忙活,越是您的福氣!他忙了,為的是誰?為的是您過好日子!那是給誰奔去啦?給老爺子您奔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