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四(3 / 3)

“您這畫眉哨得怎麼樣?早押上音兒啦?”跟這老爺子最好的話題,莫過於他的鳥了。

“嗨,沒啥,瞎玩兒唄。”

“您可不是瞎玩兒,不是。”我也夠壞的,其實我對鳥經知之甚少,不過,既然知道一點皮毛,焉能放過唬唬老爺子的機會?這大概也是職業使然,您沒見寫家借著丁點兒的素材就能寫一部小說嗎?當然,這會兒,拿出一點兒行家的自信,是為了哄得老爺子高興。您想啊,老爺子的寶物,讓一個外行誇,是什麼勁頭兒?讓一個內行誇,又是什麼勁頭兒!

其實,我賣的這個關子,真的是皮毛而已,不久前去參觀舊京風俗展覽,才知道養鳥者僅鳥籠一節就有那麼多講究。內行人不用開籠罩,隻要看一看那籠子的籠抓,便能知曉主人的品位。一個大抓鉤,下麵再張開四個抓兒腿,把個鳥籠牢牢抓起。這鳥籠的神氣,全在這抓鉤上哪。我看這老爺子鳥籠的籠抓,也分不清是銅抓、鐵抓還是鋼抓,反正是覺出了那麼一股子氣韻。管他!誇他,沒錯兒!

“大爺,我是外行,真的,外行。”我說,“不過,光看您這‘抓’,我就服了。您說什麼?您瞎玩兒?那全北京還有不瞎玩兒的人沒有?”

我要是說“籠抓”,那就明擺著是外行了,可我說“抓”,我敢說,我把老爺子唬住了。

“您要是外行,全北京也沒內行了。”老爺子嗬嗬笑了起來,“就衝您說的這兩句我就聽出來啦,著調兒,陳老師!……我這兩張籠子,前清傅三兒的紫漆,您知道,傅三兒的靛頦籠子出名兒不是?這畫眉籠子倒稀罕啦。說句不好聽的,您這眼可夠刁的——這‘抓’,也還真不是大路貨,真正的前清內務府造辦處的活兒……”

就這麼,又認識了沈家的老爺子沈天驄。

沈家住在宣武門內一座大雜院裏。那兒離天壇可夠遠的,怪不得老爺子到天壇遛鳥得由兒子陪著——兒子得蹬上小三輪車,拉上他,再拉上他的鳥籠啊。沈家住的那院子,過去可不是大雜院。光看那門,氣派就不小標準——廣亮大門,筒瓦,起脊,脊上一對“蠍子尾”翹然昂然。門洞上方,橫檻上四塊六角形的門簪,“平安吉祥”四個字還依稀可辨。敞開的大門已經斑駁了,可是能看得出過去是朱紅色的大門。也就是說,這大院過去起碼住著位公侯。如今,這院子當然由老百姓們當家做主了,頭進院子住了三家,二進院子住了四家。沈家住在裏院一明兩暗的三間東廂房。

說實在的,自從這爺兒倆請我來了這一次,我就成了沈家的常客。按說,先認識了沈曉鍾,又和他的年齡相仿,應該和他走得更勤才是。可是,後來倒和老爺子混到了一塊兒。

也是,沈曉鍾每天完成了自己的“護送”任務,再也不沾家。百分之七十五的工資給誰,誰都得忙活著另找活路。沈曉鍾見了我就念叨,是另找合資廠子幹,還是辭了差使,自己幹。倒是我,有一陣子沒少了往老爺子這兒跑。後來我是越來越看明白了,老爺子算得上我們老北京的一個人物。這大宅門兒,就是他祖上傳下來的。打他爺爺那輩兒開始不爭氣,一點一點地賣祖產,賣到了最後,隻剩下這座院子。老爺子年輕時也是吃“瓦片”為生,吃到最後,更慘,隻剩下這三間廂房了。即便到了這會兒,您聽聽老爺子話裏話外那口氣,還是那麼不急不躁、不緊不慢的呢。

“心裏就是擱不住事。”有一天,他提起自己的兒子,“老話兒說得好,‘人家騎馬我騎驢,後麵還有趕腳的’呢,你著什麼急?到你餓肚子那會兒,全中國的老百姓就得餓死一半兒啦。他呢,就不聽我的。起急。急壞了身子是誰的?是你自己的!”

說真的,就這一套,不要說那些“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的改革家了,就是他兒子都不能容忍。

“您是不急。您有急的事嗎?說古,您是得慢慢悠悠;遛鳥,急了行嗎?”我見過他兒子當麵搶白他,“可是……我把這輩子也交待在這兒,行嗎?”

“不行不行,你可別學我,兒子。你這一輩子可不能交待在這兒。你是出將入相的料,耽誤了咱家事小,百分之二十五工資,算啥?耽誤了國家就麻煩啦。你好好的,奔去!……我可不敢攔你。”如果說,老爺子也有急赤白臉的時候,那就是他幽默的時候。

我想,或許是老爺子從容不迫的哲學給我的印象太深了,所以,當他以另一種麵貌出現在我麵前的時候,我才感到那麼震撼吧。

是的,一個月前,再見到沈老爺子的時候,我發現的,的確是另一番景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