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四(2 / 3)

“這樹,比曲阜孔林的差遠了!”由天壇公園的古柏,又扯到了淮海戰役,“打淮海那會兒,我們的指揮部就安在孔林裏。那會兒,我還不到三十呢,我都當了團長了!”

“你們年輕輕兒的,正是抓撓的時候!到老了,退了,誰理你?說卸磨殺驢吧,過了,可至少也是卸磨撒驢……”

氣功老師沒來的時候,全聽他的。

氣功老師忙完了別人,會過來關心關心我們,“今兒練得怎麼樣?”

“挺好,挺好。”我們說。

“再練幾天,就得氣了。別忘了要領。”老師說。

“是,是。”我們說。

氣功老師走了,又全聽他的了。說湘西剿匪說金門海戰說仁川登陸說幹休所發雞鴨魚肉大米白麵。

“咱哥兒倆這哪兒是練氣功來了,咱這是上黨課來啦!”有一次趁著老爺子去撒尿的工夫,我們算是搭上了話。

“沒錯兒,咱哥兒倆本來就不是材料,再上上黨課,這心裏更鬧騰啦。”

惺惺惜惺惺。不過,好像主要不是因為這個,借著這話茬兒,認識認識,都挺高興。

“您治什麼病?”我問。

“沒病。”他說。

他笑了笑,遞我一支煙。我說我不抽煙。他一人點上了。

“您治什麼病?”他問我。

“沒病。”我說。

“那好,那咱就甭說什麼治病防病的了。我看,咱哥兒倆都是沒病找病。”

兩人一起笑了起來。

就這麼認識了這位沈曉鍾。

交深了,互相都明白了,為什麼獨獨我們哥兒倆不能跟別人似的,在古柏林子裏撒歡兒打滾兒。

“您甭說您最近懶得動筆,您也是六根不淨。我一看就看出來了,看您那眼睛,一邊做著動作,一邊往老頭兒老太太們臉上亂踅摸。您能得‘氣’?您能,我早能啦!”

“您倒沒踅摸,可心裏鬧騰啊。想著您的老爺子,想著您怎麼能辭了職,發財去,咱哥兒倆誰比誰強多少!”

取不到真經,常常成為我們互相開玩笑的笑料。

和我一樣,沈曉鍾給氣功班交上三十塊錢,也有很大的隨意性。我們搭上話的當天我就明白,他原來是陪他們家老爺子遛早來了。老爺子剛剛做完了膀胱癌手術,出了院,又要延續多少年的老習慣,提著他的鳥籠子,到林子裏待上兩個鍾頭。沈曉鍾是個孝子,是不能不跟著來的。也該著他們家老爺子有福,兒子幹的那工廠還不景氣,發百分之七十五的工資,上半天班,因此沈曉鍾才能踏踏實實地完成他的使命。

於是,每天,把老爺子送進了那片遛鳥的人們聚齊兒的林子,他也就忙裏偷閑,在天壇公園四處轉悠。有那麼一天,也被這麵霧氣沼沼中的錦旗所吸引,來領教領教這讓人吹得昏天黑地的鶴翔莊。

既然都不是意守丹田的材料,還有一位更不是材料的老同誌天天在這兒給你上黨課,咱就更該徹底絕了望,甭在這兒守啦。

我們都為對方能成為自己失敗的夥伴而高興。

一起宣告失敗那天,我認識了沈曉鍾的老爺子沈天驄。

老爺子提著兩個大大的畫眉籠子,一晃一晃地從古柏林子裏走出來。這時候,已是日上三竿時分了。冬天的陽光舒舒坦坦地灑在老爺子身上,這身影讓他身後那墨綠色的古柏林子一襯,透著那麼灑脫、閑適,顯得我們——看著這老爺子走過來的兩位晚輩,一身全沾滿了暴土揚煙的滾滾紅塵。

北京老爺子的從容不迫,真的是文化,是哲學,是曆史,是我輩永遠也修煉不出的道行。

那會兒,我真的想不出更好的詞來概括我的自卑和慚愧了。

沈曉鍾迎過去,從老爺子腰間掏出一個暖水袋似的物件來。他們一起走到一株樹下,把水袋裏的黃水放了。我這才明白,這是老爺子膀胱的代用物。兒子幫老爺子把那物件塞回腰間。老爺子又提起了他的鳥籠子,優哉遊哉地往前走。

“爸,這是我新交的朋友陳……陳老師。”沈曉鍾還沒來得及問我的名字,不過,他倒問了我的職業,我說我是“寫文章的”,所以,他對老爺子說:“陳老師是……是記者。”

“噢,您是幹大事的人。”老爺子衝我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

我知道,如果沒有沈曉鍾這一句介紹,我和老爺子說不定相熟得倒快些。現在可好,老爺子客氣過了,大家反倒有幾分拘謹。

老爺子的兩張鳥籠子上麵,都罩著深藍色的籠罩。不過,從那鳥籠的大小、形製,還是能估得出裏麵養的是什麼鳥的。一般來說,靛頦籠、紅子籠小些,百靈籠稍大,而畫眉籠則更大。畫眉籠裏,當然有養八哥兒、鷯哥兒的;不過,在北京的老者中,養得最多的還是畫眉。特別是北京人幾乎無人不知的是,養畫眉最講究“遛”,所以,一見老爺子掄著鳥籠子晃之不已,你也能認定這是畫眉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