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情這位“忠祥大哥”是抬棺材的!
“實話,實話。”一說話就痰喘的老頭兒坐在一個小板凳兒上,背靠著一根立柱,立柱上掛著兩條油亮油亮的趟刀布。他臉上的肉耷拉著,腦袋呢,一樣的鋥亮,“您不是夠花了嗎?孫子也給錢不是?您就拿您的手藝當個玩意兒得啦。有老哥們兒來了,剃一個。剃完了,扯扯淡,聽一段兒,樂和樂和,還落個閑在呢!”
“對對對,閑在我可不怕。待著誰還有個夠呀?”剃頭匠無可奈何地點點頭。他悄沒聲兒地收拾了一會兒推子剪子,又看了我一眼,嘟嘟囔囔地說:“可有的事兒也真讓人看著有氣。您說,我那孫子,弄了個門麵,擺上兩瓶冷燙水兒,貼上一張美人頭,就開上什麼‘發廊’了。他那兩下子,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嗎?也邪了門兒了,這人還上趕著奔他那兒去。燙個腦袋您猜他要多少?十二塊!好嘛,我剃了一輩子頭了,打死我也不敢這麼幹呀!”
老頭兒們又“嘎嘎”地笑起來。
在一旁聽聽他們閑扯,倒也挺開心。所以,我才不打斷他們呢。不過“蓋兒爺”說得不假,要是每天跟著這位剃頭匠當好孫子,給老頭兒們掏耳朵、剪鼻毛、剃大禿瓢,聽他們唱“竇爾敦”、“黃三太”,那是讓人受不了。看來,我要是不來,今天這一上午也就是這倆主顧啦。大概平常是沒有什麼年輕人來坐那把敦敦實實的椅子的,不然,他們怎麼根本不拿我當回事,也不問問我是不是要推頭。他們一準兒把我當成路過這兒看熱鬧的啦!想到這些,老頭兒們的笑聲裏,倒好像更透著一種冷清淒涼的味道了。
我還是不跟他們搭腔。在一旁等著,聽著。
“小夥子,不是來剃頭的吧?”“蓋兒爺”他爺爺終於發現我有點兒怪了。
“可不是來剃頭的!”
“您?——”
“我怎麼了?”
“喲,慢待了,慢待了!”他慌裏慌張地拿過一條白單子,往理發椅子上“啪啪”地抽著。一邊把我往椅子上讓,一邊還是像看什麼怪物似的打量我。
“您看我麵熟?”
“不不不。來,您往下坐點兒,再往下坐點兒。”他把單子圍在我的身前,“您推分頭?大點兒小點兒?……像您這一輩兒人,到這兒剃頭的,可有日子沒見啦。嘿嘿,少見就多怪不是?”
我說:“蘿卜青菜,各有所愛。您還別老自覺著冷清了。手藝擱在這兒哪。要不,大老遠的,怎麼就知道了您的鋪子?怎麼就奔您來了?”
反正“蓋兒爺”也囑咐了,咱掙著那份兒錢哪,就撿他娘的好聽的,足給他招呼吧!
“您聽聽,您聽聽!我騙沒騙您?”抬棺材出身的那位“忠祥大哥”先來勁了,“藝不壓身!有認主兒!”
“實話,實話。”那口痰還在另一位的嗓子眼裏咕嚕著。
“蓋兒爺”他爺爺沒言語,臉上也沒反應。可你得看他捏小梳子的那隻手。手背上雖說爬滿了青筋,這會兒,手指卻像個花旦一樣張成了蘭花形。右手呢,袖口捋得高高的,胳膊彎兒也舉得高高的,懸著腕子捏著那把推子。“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他探著脖子,不錯眼珠地盯著我的頭發梢兒。這姿態就像個大書法家在那兒運腕行筆,作擘窠大書。
“嘖嘖嘖,您瞧,從這鏡子裏看您這姿勢,比看電影還帶勁!”我也夠壞的,越是這時候,越想成心跟老頭兒開逗。
“您過獎。我能多活十年。”老頭兒終於繃不住勁兒了,晃了晃腦袋,吧唧了幾下嘴,又咧開來,露出一個黑洞,發出嗬嗬的笑聲。
“蓋兒爺”算是沒找錯人,哄哄這老頭兒還不跟玩兒似的?幾句好話就把他揉搓得像隻脫骨扒雞了。對我來說,這事兒嘛,幹著也還有點兒意思——解悶兒呀。把老頭兒逗開了牙,坐這兒就聽吧。他從民國三十年怎麼從寶坻老家進京當學徒說起,“學來這點子手藝可不易。我住的那地界兒,虱子多得能把人抬起來!”說到他的“剃頭挑子”,他索性撇下我,回到裏屋搗騰了好一會兒,真的把他的剃頭挑子給我搗騰出來啦,“不容易呀小夥子,不信您挑挑看,這麼沉的一挑兒家夥兒,寒冬天兒,三伏天兒,走街串巷……”我越是時不時給他一句“敢情”,“沒錯兒”,哼哼哈哈地順杆兒爬,他就越上勁,還一點兒也聽不出來我在跟他逗。
其實,他這手藝呀,怎麼說呢,味兒事兒!至少現在,讓他理這個發我罪過受大啦。也不知道是因為他眼神兒不濟了呢,還是因為這次總算逮著一個毛兒多點兒的腦袋了,有心理得好一點兒,露一手,反正他抱著我的腦袋,跟他娘的抱著一個象牙球在那兒刻差不多。“嚓嚓嚓”,剪了一茬兒,“嚓嚓嚓”,又剪了一茬兒,東找補一剪子,西找補一剪子,剪得我滿腦袋頭發楂子。他還有支氣管哮喘,呼哧呼哧,我覺得自己的耳朵就跟貼在一個大風箱上一樣。
要說我多麼膩煩他,那倒沒有。我隻是覺得好笑。再說,跟老頭兒這一通兒窮逗,我還真長了不少嘎七雜八的見識呢。我算是明白為什麼老說“剃頭挑子一頭兒熱”了,原來這“一頭兒”,是個燒洗頭水的小爐子。我又知道了戳在爐子邊上的木棍叫“將軍杆”,是清兵入關時,“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掛腦袋用的!我還知道了過去來剃頭的人都得自個兒端著那個小笸籮,好接剃下來的頭發,免得讓人踩了,給自己找倒黴……
你還別說,我這個腦袋還真他娘的挺值錢。老頭兒抱著它,足足摩挲了半個鍾頭。他總算把剪子放下來了,又把它按在一盆溫水裏涮了涮,拿過那隻鋁殼的大吹風機給我吹風。要說老頭兒全是老剃頭匠那一套,倒也不對,人家到底有這麼一個吹風機呢。“呼——呼——”他那隻手在我的頭發上捋來捋去,這手剛剛在水裏泡了一會兒,所以手指頭像一根根鼓脹的胡蘿卜。這使我忽然間想起了在自由市場上見過的那個捏麵人兒的老頭兒。經他這麼三捋兩捋,我真的像一個麵人兒似的被“捏”出來啦。“行嘞,您還是少勞這個神吧!”我心裏暗暗發笑。他還沒罷手,我已經發誓,一出門就得把這腦袋給胡嚕了,不然,這也太他娘的像個“傻青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