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十(3 / 3)

老頭兒關上吹風機,解開我胸前的布單子,“啪啪”一抖,歪著腦袋朝鏡子裏左右端詳。看那眼神兒,我還真成了他這輩子捏得最漂亮的一個麵人兒。

“怎麼樣?”他像隻縮脖鸚鵡似的把腦袋一抖。

“那還用說嗎?您的手藝——譽滿全球!”

我可沒想到,逗他這麼一句,又把麻煩招來啦。

“取取耳嗎?”

這意思好像是問我是不是挖挖“耳底子”。這可挺懸——就他那哆哆嗦嗦的樣兒,他要是往我的耳膜上捅那麼一下子,那我可完了。

“朝陽取耳!”嗓子眼兒裏老轉著一口痰的老頭兒先替他吹了,“小夥子,這還不取?!我可是奔著蔡師傅這一手兒來的。”

“不夠交情,我可不敢給您取。您要是上衛生局奏我一本呢?”剃頭匠眯起眼睛,笑著對他的老主顧說。

照這意思,老頭兒這還算是給我麵子呢。得啦,您不就是高興了,想在我這兒露一手兒嗎?也該著我倒黴,誰讓我把您那點兒得意勁兒煽起來了呢?取吧。

老頭兒把理發椅子挪到窗邊,讓我坐好,然後,揪著我的耳朵找窗戶外麵透過來的亮光。敢情就他娘的這麼“朝陽取耳”啊!他拿過一把三棱刮刀似的玩意兒,探在我的耳朵眼兒裏轉來轉去。

“哎喲,您這幹嗎?鏇耳朵?”

“傻小子!我得先用鉸刀把耳朵裏的毛鉸淨!嘿嘿……”他那黑洞洞的嘴巴裏撲出一團熱氣,噴在我臉上。

先是鉸,再是掏,最後用一把毛茸茸的“耳洗子”把耳朵眼兒刷幹淨。我這耳朵也真他娘的給他作臉,讓他掏出了一大堆。兩個捧臭腳的老家夥又像欣賞珍珠瑪瑙一樣,盯著這堆耳屎,“嘖嘖”了半天。

“瞧您剛才猶猶豫豫的,還不想掏呢!”剃頭匠背著手,弓著背,在屋裏來回走著。不知這是休息,還是成心等著我們把他的“戰果”欣賞個夠。

“蔡師傅,有句話不知該問不該問。”那位“忠祥大哥”說,“您年輕那會兒,當然是沒有拿不起來的活計了。可這會兒,不知有的活計還幹得了幹不了……”

“您說的是‘放睡’?那是咱的飯轍。”蔡老頭兒不當回事兒地笑了笑,“有什麼幹不了的!您沒看我每天都揉搓那兩個保定鐵球?”

“嘿,那可真夠意思了啊!”

“夠意思!我也早想問您哪,可看您也呼哧帶喘的了,就沒敢開口……”

這回的麻煩可不是我招的了,我他娘的連“放睡”是什麼都不知道哪,可這麻煩還是落我身上了。其實,拿這倆老頭兒中間的任何一位練一練,他都得美得屁顛兒屁顛兒的。瞧他們那個巴望勁兒。可這蔡老頭兒大概對我的光臨格外高興,所以他特別問我樂意不樂意“放放睡”。

“敢情!”我也豁出去了,跟他逗悶子逗到底了。我裝得和真的一樣,“您沒問問,我奔什麼來了呀!”

“哦?您哪兒疼?”他的眼皮子耷拉下來。

“哪兒都疼。”

他扯過一把小板凳,讓我坐了下來。又搬過來一隻高點兒的方凳,坐到了我的背後。抬起一隻腳蹬在我坐的小板凳上。“靠過來!”話音沒落,他已經拉著我靠在他的腿上了。這叫他娘的什麼“放睡”呀,就是晃胳膊捏膀子!哎喲哎喲哎喲,這老頭兒手勁兒還真大。

“不使點兒勁兒,病能好嗎?”老頭兒得意一笑,眯起眼睛,像在專心聽著我骨節兒的聲音。他一會兒揪著我的胳膊沒完沒了地掄圈兒,一會兒又把這胳膊抓起來,一屈一彈。“小夥子,放心!閃腰岔氣,落枕抻筋,包好!”

“家夥!我還以為您沒這氣力了哪!”

“現今的大理發館裏,可見不著您這一手兒嘍!”

“年輕的幹不了哇,您不信問問蔡師傅,他孫子幹得了嗎?”

“他?他見都沒見過!”

…………

“怎麼樣?鬆快了沒有?”

把我渾身上下捏捏捶捶了一大通兒,他總算鬆開我,站了起來,長長出了一口氣。

“鬆快了!鬆快了!鬆快多啦!”

我趕快站了起來,咧著嘴向他點頭。我出的那口氣一點兒也不比他短。

“謝謝您啦,真是太謝謝您啦!”

“您還別客氣!今兒我是高興了。不是我誇您,這年頭,遇上個知好知歹的年輕人還真難得哪……”

沒錯兒,全北京也沒第二個人像我這麼“知好知歹”了,心甘情願把您這點兒“絕活兒”全領教一遍。理了個“傻青兒”腦袋還不說,本來我他娘的哪兒也不疼,讓您這麼一通兒捶打,骨頭架子都差不離兒酥了。不“難得”怎麼著!

“您笑什麼?”

我真該向他宣布:要不是你們家“蓋兒爺”讓我來哄哄您,我才不受這份兒洋罪呢!——假如真的來這麼一下子,那可太逗了,老頭子還不得當場“彎”回去!

當然,我不會真的這麼幹。甚至連老頭兒左瞄右瞄理出的“傻青兒”腦袋,我也沒按原來想的給胡嚕了。因為我腦子裏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兒——我得留著它,讓“蓋兒爺”看看,他爺爺把咱哥們兒糟蹋成了什麼模樣兒。

我立刻坐上20路汽車,奔東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