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臨近畢業
(1976年1月9日至1976年8月3日)
1976年1月9日
昨天上午9點57分,敬愛的周總理去世了。
那年夏天,母親去省城長春開會,見到了周總理的夫人鄧穎超及省婦聯諸位領導,還拿回了一張大照片。之後,這張鑲有玻璃鏡框的大照片,在父母的臥室裏一掛就是幾十年。
那是一個星期日,母親正在臥室裏洗衣服。突然,母親抬高嗓門兒喊道:“好噢!說得好噢!我們支持噢!”我斜身一看,見母親的臉上洋溢著一種愛,那是一種因見到什麼人或聽到什麼人的聲音而發自內心的愛。側耳聆聽,原來收音機裏正在播放周總理在一次慶典活動中的講話。
周恩來,江南人,中等個頭,端莊清秀,舉止文雅,從南昌起義至抗日戰爭時期;從解放戰爭時期至新中國成立以後,無論是國際形勢的劍拔弩張,還是黨內形勢的錯綜複雜,麵對困難和艱險,周恩來總是鎮定、從容、樂觀,應對自如,仿佛就是為了解決人間危難才來到大千世界的。
世人對周總理的熱愛,似乎超越了政見、國界和意識形態。據講重慶談判時,連宋美齡都深表遺憾地說:“我們國民黨裏怎麼就沒有周恩來這樣的人才?!”
去年冬天,北京看似風平浪靜,但大學校園裏卻暗流湧動。一天,一位學生幹部煞有介事地對我說:“趕快銷毀!不可遲疑!否則追查到誰,誰後果自負!”
“趕快銷毀”,指的是周總理在私下場合裏的一次談話。談話中,周總理非常懷念戰爭年代為黨為國捐軀的戰友,尤其提到了惲代英生前曾經對他說過的話。【何鎮邦考證:惲代英(1895—1931),無產階級革命家,中國共產黨早期青年運動倡導人之一。又名蘧軒,字子毅,原籍江蘇武進,出生於湖北武昌,中華大學畢業,是武漢地區五四運動主要領導人之一。1920年創辦利群書社,後又創辦共存社,傳播新思想、新文化和馬克思主義。1921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23年任上海大學教授,同年8月被選為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中央委員、宣傳部部長,創辦和主編《中國青年》雜誌,培養和影響了整整一代青年。1927年參加南昌起義和廣州起義,1928年以後,在黨中央宣傳部工作,1930年在上海被捕,1931年4月英勇就義,時年37歲。】這個談話真偽難辨,但廣為流傳,同學中你抄他,他抄你,我也抄了一份。
“莫非周總理出了什麼問題?!”因為害怕,回到宿舍,我找出那篇文章,撕碎後丟進女廁所的便池裏。如今一看,十裏長街送總理,國家重視,人民熱愛,後事莊嚴、隆重,又後悔當初不該輕易毀掉那份材料。【張頤武點評:回首1976年,重大事件可以說是一件接著一件,為此,中國人民經受了巨大的磨礪與考驗。在這篇日記裏,作者以一個普通大學生的身份記下了當時的蛛絲馬跡和周總理去世後的所思所想。此類文章極不多見,具有較高的“心靈訴說”的史料價值。】
1976年3月11日
周四,秦蘭怡老師給我們上了鍋爐課。她講課水平很高,脈絡清晰,解析透徹,既有基本理論,又有側重點。每每聽她的課,就覺得這大學上得值。
昨天傍晚,在學生食堂遇見了顧國強。飯前飯後,我們聊了一會兒,得知給排水專業要去天津、上海參觀學習,之後也要走出去開門辦學。
我跟顧國強說:“寒假回四平時去了房產處宿舍,聽說同寢女友夏振蘭與鍾英傑結婚了。他倆原來都是上海知青,都有著遠大的理想和不凡的抱負,可為什麼這麼早就草草結婚呢?難道他們不想幹一番大事業嗎?結婚成家,生了孩子,那還怎麼進步呢?”
“不早了,社會上這類現象太多了。”顧國強笑了,“他們未能像你我這樣有機會跨進大學的校門。如今歲數都不小了,結婚成家,那是惟一客觀正確的選擇。上海知青有才的人太多了,但每個人的成長環境和發展機遇都不一樣。有才,工作也努力,但沒有機會不行;有了機會,主觀不努力也不行。”
1976年3月23日
今天我走進工宣隊的辦公室,主動與分管暖通二班的趙師傅談話。
我講到:近來我班黨支部改選,原來我任支部副書記,在前不久進行的支部改選中,有個別黨員背後搞了手腳,造成我的票數剛夠半數,也就是說隻差一票沒超過半數,我被人從支部裏剃出來了,為此心裏很不痛快。
趙師傅笑了:“如果是自己主動要求的,心情就會好得多。”
我說:“我看誰陰壞,就不想跟他說話,即使走個對頭碰,也不理他;偶爾碰上幾位追隨者,就用眼睛瞪他們。”
趙師傅問:“班裏同學的年齡組合是怎麼一個情況?”
我說:“年齡最小的19歲,大的接近30歲。”
接下來,他問到我入黨的時間、地點和家長的情況,最後又問到票數剛夠一半,補選工作為什麼沒往下進行,係裏領導又是如何表的態。
在了解了大致情況後,他說:“我剛來學校工作,對班上的情況不是很了解。從談話中看,你很開朗,敢想敢說敢為。青年人的胸懷要寬廣,出現問題不要過於悲觀,畢業以後走向社會,工作的時間還長著哪,肯定還會碰到哭鼻子的事兒。今年我40歲出頭,經曆過很多挫折,相比之下,你這點挫折,實在不算是什麼挫折。今後如果不再擔任支委,但畢竟還是一名黨員,還要配合新的支部做好工作,這樣我們的威信不但不會降低,反而會提高。”
趙師傅的話讓我看到了工人階級的覺悟和水平。
1976年3月24日
今天男朋友裴愛華從北京來信了。
信中圍繞“落選”一事,他說,“不願再同他們共事了”,這反映出個人經曆中尚缺乏磨勵和鍛煉,想躲避矛盾,是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脆弱的表現。如果一個軍人負傷就退出戰場,那算是什麼戰士呢?有位哲人說過,負傷的戰士終究是戰士,而完整的蒼蠅,畢竟是蒼蠅。我們應該習慣於鬥爭,從而熱愛鬥爭。馬克思曾經說過,在政治上為了一定的目的,甚至可以與魔鬼結成同盟,隻是必須是你領著魔鬼走,而不是魔鬼領著你走。魯迅先生也說過,裝假固然不好,處處坦白也不成,這要看是什麼時候。在這次鬥爭中,你所采取的果斷行動,所表現出的光明磊落的品質,我為之感到驕傲。
1976年3月26日
昨晚我在309房間與暖通一班的王淑卿、黃阿密兩位女同學聊天。我發現一班的黨支部書記王淑卿為人很好,成熟,正義,知識麵也很廣;黃阿密的性格在某些方麵與我相像,比如她喜歡讀書和探討問題,闡述問題直截了當,觀點大膽、鮮明、有鋒芒。
我們三人談到對未來的憧憬,談到托爾斯泰的作品《安娜·卡列尼娜》。
今晨在走廊裏,我和黃阿密走了個對頭碰,她見我手裏拿著一本《俄羅斯作家的故事》,便對我說:“沒事兒常過來聊聊,你走後還感到挺冷清的。”
我笑著說:“我也願意跟你們聊!”
1976年3月27日
今天是周六,想想落選之事就感到心悶,下午看完乒乓球比賽,想想秦蘭怡老師是黨員,課程又講得那麼好,有大才,於是便去暖通教研室找秦老師。
秦老師熱情地接待了我,她邊聽邊默默地點頭,輪到她講話,就跟講鍋爐課一樣,話語親切,落落大方,分析事物精辟而獨到:
“今天你來找我,很好,這反映出新時代新型的師生關係。你剛才說,時不時想起來就難受,就想哭,千萬不要這樣。其實這算不上什麼,今後走向社會,那事情還多著呐!你有朝氣,有熱情,襟懷坦白,強調堅持真理,堅持鬥爭,這些都是十分寶貴的品格。但聽了你的講述,沒聽出有什麼大不了的原則問題,鬥爭哲學要講,但也要講鬥爭藝術。對敵鬥爭毫不留情,如果屬於人民內部矛盾,既要說服、批評,又不能放棄團結。”
我說:“過去革命人家的命,很痛快,很執著,比如說有一次學院李院長和係總支領導動員同學們提意見,提建議,我就敢提。可輪到別人給自己提意見,心裏就承受不了,這才明白,意見可不是隨隨便便就提的。”
秦老師笑道:“臨近畢業,同學們的思想動態會各式各樣,係裏有專門主管學生思想工作的老師,如果你認為有必要,可與他們取得聯係。”
補記23——秦教授與學員同住大板床
日記裏的秦蘭怡老師,僅寫了寥寥幾筆,其實生活中的秦老師本身就是一本書。
1958年秦老師畢業於哈爾濱工業大學土木係暖通專業。在1975年~1976年間,她擔任我們班的專業課教學。當時她才40來歲,但頭發幾乎全白了。她的專業及授課水平為二係首屈一指,從她那鏗鏘有力的聲音裏,你很難看出她有什麼不幸。後來還是通過開門辦學,同學們才漸漸了解她,走近她,但這種“了解”和“走近”,也僅僅是她生活中的一點點。
1976年7月,同學們分為幾個小組走出去開門辦學。據同寢同學李玉紅說,他們那個組人數最多,約有十六七人,她記得同學中有鄭茂餘、李國範、徐繼富等等,去的單位是一個大廠—哈爾濱市玻璃纖維廠,任務是改造一台舊式蒸汽鍋爐,帶隊教師為秦蘭怡。
到達工廠後,在秦老師的指導下,同學們先在鍋爐現場熟曉鍋爐,瀏覽舊圖紙,回去後擬定、拿出改造方案,一個半月之後要拿出一套改造後的新圖紙。
因工廠遠離學校,在近兩個月的時間裏,秦老師與同學們同吃同住,每晚將兩張大板床拚在一起,可容納兩人,李玉紅有幸與秦老師睡在一起。
白天吃飯時,李玉紅發現,秦老師早晨總是喝粥;至中午,總是喝湯,即使吃饅頭,也是掰成小碎塊放進菜湯裏泡著吃。當眾,秦老師隻是說自己得了嚴重的牙周炎,雖然治療多年,卻一直未能痊愈,因此難以吞咽整塊整塊的食物。
到了晚上,李玉紅躺在床上與秦老師小聲聊天,漸漸才得知了真相。
原來秦老師的家庭出身是資本家,她的專業水準在學院享有盛名,在全國也富有極高的聲望。文革初期,作為女人中的反動學術權威,她被揪上台示眾,被人羞辱,一度遭至殘酷的批鬥。
火走一經,秦老師一上火就牙痛,一上大火,牙齒更是痛得鑽心,日積月累,漸漸落下病根。嚴重時,口腔內幾乎所有的牙齒都鬆動,甚至難以咀嚼食物。就是帶著這樣的病體,她的教學工作依然嚴謹刻苦,緊張有序。畢業前夕,在秦老師的指導下,同學們按時拿出了蒸汽爐改造的全套圖紙。在工人師傅按圖施工期間,鄭茂餘同學還發明了一個由電機控製的漲管器,以自動化的安裝程序替代了手動的焊接工序,大大提高了水冷壁鍍鋅鋼管的應力和鍋筒的使用年限。
回校前,秦老師以欣賞的目光鼓勵鄭茂餘說:“相信你將來一定會成為一名好學者,”她還拉著李玉紅的手說:“我看你這個小家夥,將來肯定有發展。”當時在我班女生中,李玉紅最小,畢業時年僅21歲。
幾十年來,秦老師高大的形象和親切的話語一直影響著一屆又一屆的畢業生,成為他們戰勝困難、不斷前進的動力。33年之後,事實驗證了秦老師早年的判斷,鄭茂餘畢業後留校任教,成為學科帶頭人和教書育人的正教授;李玉紅在深圳房地產行業因成績不菲已小有名氣;分布在全國各地的同學們,大都成長為高工、工程師,有的還走上了領導崗位。
1976年3月29日
今日下午,我和王淑卿、董阿密去哈市廣播大樓購買英語講座課本。我們頂著邊下邊化的春雪,走在水汲汲的馬路上,頭上臉上身上都被澆濕了,黃阿密穿了一雙黃皮鞋,上麵濺滿了泥水。
臨近畢業,黃阿密想申請去西藏工作,她都27歲了,聽說每早四五點鍾就起床學習藏語,還與戴曉華、胡國強、李瑞良等同學展開赴藏問題的討論。她父母來信說既尊重女兒的選擇,同時又讓她慎重考慮—既考慮到現實,也要考慮到將來。
黃阿密的父親是土家族,五歲時父母雙亡,在廈門的哥哥家讀完了初中。阿密的父親能寫一手好文章,解放前經一位表哥(現任中央委員)介紹去了延安,見過毛主席、周總理、陶鑄、周揚等大人物,參加過延安整風,躲過敵機的轟炸和窯洞的塌陷。她父親有一位老戰友,叫蘭幹亭,據說在我們吉林省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