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建工”生涯

(1973年8月11日至1975年3月3日)

1973年8月11日

近半個月的蹲點暫告結束。

自去年開始,國家恢複了大學招生。今年上級又分配給我局兩個上大學的名額,一個給了局機關,另一個給了房產處,學校是哈爾濱建築工程學院。由於局機關小青年就我一人,局裏把名額給了我;房產處的名額給了上海返城知青顧國強。

前天,政工組10名同誌開會,為推薦我上大學進行群眾評議。大家的發言證明了一點:我3年來的表現,領導和同誌們心中都有數。【張頤武點評:女知青回城後,得到了一次上大學的機會,這在當時是極為難得的。既有其表現突出的一麵,也有人際關係非常重要的一麵。】

為了迎接統一的考試,我過起了忙碌的複習生活。抱著隻能成功不能失敗的信念,不分晝夜,埋頭複習中學學過的數學、語文和英語的課程,嚐到了讀書的艱辛。整個複習過程緊張、有序,期間,上海知青鍾英傑、夏振蘭、龔瑋、顧國強,還有蘭玲姐,都幫我溫習功課;集體戶的孟秀華同學也伸出了友誼之手;我還從張錫武、張錫久、孫繼勝、石永太、張守芳姨那裏借書、借資料,很多人都叫我麻煩到了。

1973年8月22日

昨天,我去團市委辦理工作交接手續,組織組佟明珍和周廣生出麵接待了我。“資金、收據分文不差;來龍去脈,一清二楚”,聽周廣生同誌這麼說,我感到很驕傲。

做團的工作時間不長,畢竟是曆史的一頁,向黨的事業負責,向自己的曆史負責。回到機關,我在辦公桌前坐了許久,我懷著十分欣慰的心情向共青團工作做親密的告別。【張頤武點評:責任感是人生非常重要的好品質,這裏引發的自豪是值得的,文章凸顯出作者當年的豪邁情懷。此外,作者即將轉換人生的跑道,新的生活即將開始。回首自己所走過的道路,展望未來,不免感慨萬千。作為人生轉折的一個重要關口,確實值得總結,值得紀念。】

1973年8月30日

8月24日至28日,黨的“十大”隆重召開。會上周恩來總理作了工作報告,王洪文同誌作了修改黨章的報告,會議選舉產生了老中青三結合的新的中央委員會,標誌著黨的事業興旺發達、後繼有人。

會議一致通過了永遠開除資產階級野心家、陰謀家、反革命兩麵派、叛徒、賣國賊林彪的黨籍;永遠開除林彪反黨集團的主要成員、托派、叛徒、修正主義分子陳伯達的黨籍,擁護對其主要成員采取的決定和措施。

這次大會是團結、勝利、朝氣蓬勃的大會,受2800萬黨員的委托,帶著全國人民的心願,來自全國四麵八方的黨員代表,幸福地和偉大領袖毛主席在一起,團結、緊張、嚴肅、活潑地開展了工作。

1973年9月28日

9月26日下午5時許,剛剛經過房產處宿舍(我平日的住宿處)的大門,就聽值班的王大爺招呼道:“小張,有你一封信,是和顧國強的信一起送來的。”

咋聽說有我的信,有點犯疑,私人信件一般都寄到局裏啊?待進屋拆開信封一看,啊!是天天盼的大學錄取通知書來了!我被哈爾濱建築工程學院二係暖通專業錄取了,毋庸置疑,顧國強肯定也被錄取了。

我忘掉一切地往外跑,就聽王大爺說:“看把你樂的!”

“那天考題出得並不難,我估摸我的成績能在及格以上。”回到寢室,我對上海女友龔瑋說,“考前最怕的是數學。開考後,一看題目,讓解一元二次方程和二元一次方程組,裏麵要用到通分、因式分解和合並同類項什麼的。”龔瑋笑道:“你是初二的底子,顧國強是高一,那他答題就更沒問題了。”我點了點頭,興奮道:“龔瑋,不多說了,我得趕快去局裏。”說著,三步並作兩步,推開外門直奔機關而去。

宿舍與局機關相距半裏路,我恨不得一步踏進局裏,盡快把消息告訴大家。片刻之後,政工組即刻熱鬧起來,大家紛紛站起來向我表示祝賀。

27日下午,組裏召開歡送會。會上,於桂琴、曾憲林、葛同海、於寶昌、李金中、張貴、於國臣先後發言,一部分人稱我為:“新蠶同誌”,也有說成:“這孩子”、“小戰友”、“小青年”的。大家指出我肯學習,生活樸素,工作潑辣,為人正直,希望上大學之後,防微杜漸,再接再厲,勇於克服學習上的困難,為造就宏大的無產階級知識分子隊伍貢獻一份力量。

1973年10月5日

昨天蘭玲姐幫我收拾行李忙了一天。傍晚,爸爸媽媽下班後也特地趕到房產處宿舍來看我,鼓勵我上大學後好好讀書,不斷進步。

今早上班時間剛到,我就趕到了局裏。至8:30分,我將乘17次直快列車直達哈爾濱。

張萬琨局長向我詢問了有關上大學的事宜;李景義副局長不知從什麼地方拿出一個大本子送給我作紀念;宋金波副局長一看,也從保密室張春榮手裏要了個本子送給我;付永春副局長走出局辦公樓,他手推一輛自行車,駐足回頭對我說:“小張,你就要走了,我可要騎車到市裏開會去了。”

宋金波副局長、團委書記於桂琴、政工組的葛同海、曾憲林,以及同寢女友龔瑋、夏振蘭、李鳳秋等都到車站為我送行。

列車緩緩啟動,站在車窗口,我向送行的人們揮手告別,我看見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微笑。很快,他們的身影在車窗口消失了,剩下的是漸漸分散開的人流、冷冰冰的石灰地和大小不一的站牌。我突然感到嗓子眼兒發緊,眼淚流了出來。【張頤武點評:“告別”不可小視,其實凡是過來人,都會有這樣的體會:一個人的人生道路,既短暫又漫長,隻有經曆了許多次的告別之後,也才有可能真正走向成熟。】

1973年10月30日

10月6日上午,我與顧國強去鬆花江商店逛了一圈。他告訴我,他也在二係,但專業與我不同,他分在了給排水73—2班。

下午,二係的新生進大教室集中學習了批林批孔材料。至晚,重新分配宿舍,我住進了女生宿舍樓4樓405號房間。

7日星期日,伏案一氣寫了四、五封信,先寫給父母親和家人,然後寫給城建局的同誌們。

8日休息。

9日檢查身體,合格後才能注冊學籍。體檢時,我心裏有點緊張—身體可千萬別出什麼差子啊,如果被打發回去,那可就沒臉見人了。

10日傍晚,我暖通二班全體同學奔赴郊區新興公社。到公社後,我們6人(三男三女)又去了車樸大隊第二小隊,晚上住在一位叫劉忠誠的老大爺家。我們將在第二小隊住上15天,白天下地勞動、宣傳、走訪,接受生產鬥爭和革命傳統的再教育,晚間向社員宣講“十大”會議精神。

我們3位女同學跟劉大爺的老伴、女兒淑豔睡在一個炕上。淑豔的母親快60歲了,每天要為我們做三頓飯。晚上散會後,男同學幫助房東挑水,女同學主動做些家務活。日子一多,我們和房東處得就像一家人。睡覺前,男女同學聚在熱炕頭上聊天,講故事,盡管還互為陌生,但新的大學生活,已經把大家的心緊緊地貼在了一起。

在淑豔那裏,我看到了幾本書,書名是《政治常識》、《林海雪原》、《你知道嗎》,還有一篇茅盾評論《青春之歌》的文章。

從前做夢都想成為一名大學生,現在終於跨進了大學的校門,於是又想追求更高的東西。回校後,接到了媽媽的一封來信,媽媽來信提醒得很及時:“花開花落幾日紅?青年人容易幻想,實現了,就容易想入非非;實現不了,就感到痛苦,就打不起精神。”

【張頤武點評:簡述上大學之後的第一個月的生活,感悟新的人生跑道。作者翻看的那幾本書,反映了當時農村青年的文化狀況。文革初期,《林海雪原》遭到了批判,之後雖然沒有再版,但已不再列入禁忌書之列。】

1973年11月8日

今日一早,給排水73~2班貼出了一張大字報—向修正主義教育路線開火!文中一開始引用了周總理在“十大”工作報告中的講話—要把上層建築領域的鬥、批、改搞好。作為新入學的工農兵大學生,把哈爾濱建築工程學院的事情辦好同樣重要。

大字報還引出上海師範大學兩位畢業生畢業前夕的感言,同時指出:目前工宣隊雖然進駐了哈建工,但尚未發揮出應有的作用;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仍占據大學的重要位置;“智育第一”、“百分加綿羊”的無形枷鎖依然有形、無形地顯現出來。

一張大字報猶如一顆信號彈和一條動員令,不足一天,積極響應的大字報先後貼了出來:

“在潛移默化的‘智育第一’的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毒害下,工農兵中的一部分優秀分子,也漸漸失掉了勞動人民的本色。他們對政治不聞不問,一心想走舊的老路,那是一條極其危險的路,時代潮流不允許我們走那條路。工農兵學員要敢於反潮流,反潮流是馬列主義的一個原則。”

“即使我學習成績不好,我也要當一名教育革命的鋪路石……”

“不能光低頭拉車,不抬頭看路。上、管、改的任務艱巨而重大,應首當其衝在大學開展教育革命……”

看到這些大字報,思想上很矛盾。在我的潛意識裏,覺得太多的政治活動不大適合工科院校。雖說自己並不喜歡工科,但因上學前在城建口,上邊對口下達的指標就是建築大學,並不由個人選擇學校和專業。自己的底子是初中二年級,內心最擔心的就是學習成績。一旦打狼,人前一站,丟人現眼,其它方麵,想硬也硬不起來。因此想紮下心來,一門心思搞功課。而今看了大字報,捫心自問:大字報所批所指是不是在說自己呢?你是不是也想走不問政治、埋頭業務的白專道路呢?【張頤武點評:日記寫得很生動,看過大字報之後引起了作者複雜的心理變化。大字報是那個時代的時髦品,到文革後期已經沒有前期那麼搶眼。作為技術院校,本該大膽任用專業人才,但又不甘心完全放手、大膽使用他們,這也反映出文革自身難以解決的矛盾和衝突。不能不用,又不敢重用,這樣的困境對於老知識分子來說恐怕並不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