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4月3日

臨近畢業,來哈市北方大廈實習已有兩周了。3年來,我與潘文華同寢朝夕相處,感情甚佳,這次實習又有幸分到了一起。

北方大廈的夥食很好,中午幾乎頓頓有肉,價錢也便宜。記得第一次通過大廈的大門,那個大大的玻璃門不停地旋轉,它可不管你,你隻能適應它。等小心翼翼地通過大門,乘電梯上9樓,上去後,心髒呼悠呼悠地往下沉,等電梯門一打開,進來了一撥人,再一打開,9層樓就到了,真是太新奇了!

中午在地下室大餐廳就餐,大廳內你來他往,熱熱鬧鬧,隔壁有個休息室,可以下棋,牆角處有諸多個小格子類的信箱,不遠處還擺放著各省的報紙和雜誌。

我們每天在大廈的鍋爐房搞測試,一天下來,頭發、臉頰、鼻孔盡是灰塵,洗澡後渾身頓感舒適和輕鬆,想想鍋爐房的那幾位師傅,常年與煤塵打交道,真是不容易。

帶我們實習的董珊老師樂觀風趣、動手能力特強,他看見爐裏的鏈條壞了,就敢跳下去修,手扶鋼條和工人一起幹;由他批條子,我們5位同學每人每天可得到三毛錢的補助費。

1976年4月10日

昨日上午,接到了母親的來信。我把信念給潘文華聽,她不時發出“嘖嘖”的感歎聲和哈哈的笑聲。

母親在信中批評說:“為什麼有一半黨員不讚成自己,你是否找到了問題的實質。你致命的弱點就是驕傲自滿,本來知道的事情很少,社會知識少,革命理論少,但卻以為自己知道的事特別多,遇事愛急,愛哭,愛吊小臉子,這些都說明你很不成熟。再有,別人對你有了看法,記在了心裏,你自己卻不知道。與書記不和,說明你對人家不夠尊重,以主觀片麵的思想對待人家,聽不得反麵意見,誰給提點意見就不跟人家說話了。解決人民內部矛盾要講究策略,當領導的要寬宏大量,常說宰相肚裏能撐船,不可雞腸小肚,容納不了事情。”

信尾,母親勉勵說:“年紀輕輕,碰了釘子不要灰心,跌倒了再爬起來。望不要煩惱,使壞事變好事,好在將來分配到新的工作崗位,再從頭做起。隻要克服缺點,發揚優點,不脫離群眾,就有發展前途。”

補記24——看鱷魚可不是看豬圈

1996年冬,母親在北京301醫院做了右乳房惡性腫瘤切除術,之後一直堅持吃藥,總算基本維持住了。

1998年4月底,母親、蘭玲姐、新伏妹,一同去新加坡、馬來西亞和泰國旅遊。至5月11日晚,三人乘30次列車(14車廂)由廣州駛往北京。次日下午17:36分,我、愛華、大勇、還有愛華單位的幾位同仁一起去西客站接站。

母親下了火車,臉上洋溢著旅遊“新馬泰”凱旋而歸的自豪感;她的臉孔雖然黑了些,但看上去很健康,黃色帶黑邊的秋衣領高挺脖間,帶有老年人不常見的幾分年輕和素美。

待走出西客站,一輛奧迪轎車將母親拉到了“毛家菜館”。當大家安安穩穩地坐下來,我向母親看去,她的眼睛依然大而美麗,一如青壯年時代—既美麗如海,又神韻動人。

席間,就聽蘭玲姐說:“沒想到今晚接站的人來得這麼多,出乎我們的預料。”

我說:“你也不想想是誰來北京了?是咱們的媽呀!”

蘭玲姐又道:“在泰國的那兩天,有一個下午,媽老是沒完沒了地看鱷魚。我就說:‘媽,你得快點走,那些鱷魚髒兮兮的,一室一個,嚇人倒怪的,有什麼好看的?不就跟養豬的豬圈一個樣嗎?看一個就行了,其它都大同小異,咱得趕緊跟上隊伍才行!’”

我問:“那咱媽咋說?”

“媽說,看鱷魚可不是看豬圈啊,小時候我看豬圈看過若幹若,可這麼多的鱷魚,我從來沒見過。我不能像你們那樣走馬觀花,走了,就再也不能回來了。再說了,老人們不伴你們小人們,場子這麼大,走得太快,著呢累,使地慌。”

“著呢累,使地慌”,聽到母親這熟悉的家鄉語,我不免大笑起來,笑得是那麼開心。

就聽蘭玲姐又說:“新蠶,你聽聽,媽這一句‘著呢累,使地慌’,這下可好,凡她不想玩的項目,我和新伏誰也別想玩。凡她想看的那些髒兮兮的鱷魚,你就得站下來等。等的時候,新伏得站在離我100米遠的地方,眼睛瞄著旅遊團的隊伍和那個小黃旗,生怕掉隊。”

有關母親旅遊的任何一個細節我都特別想聽,口中笑道:“可不是嘛!一旦掉了隊,麻煩就大了。”

1976年4月12日

7日下午,學院通知畢業班在外實習的同學全部返校。

至晚,全院師生在學院禮堂收聽了“天安門廣場反革命政治事件”的廣播,內容帶有重大的政治性,看來就要開展反擊右傾翻案風了。【何鎮邦考證:在1976年4月的清明節前後,北京市民及廣大群眾聚集於天安門廣場,悼念剛剛逝世不久的周恩來總理,人民英雄紀念碑前放滿了花圈。至清明節這一天,悼念活動達到高潮,廣場上聚集群眾達200萬之多,花圈2000多個,而且還寫有很多悼念周總理的詩詞。很快,這一悼念活動被定性為“反革命政治事件”,誣陷鄧小平是“事件”的總後台,並做出決議:“撤銷鄧小平黨內外一切職務,保留黨籍,以觀後效。”】

鄧小平的以“三項指示為綱”,是修正主義的綱領。這個綱領反對以階級鬥爭為綱,宣揚唯生產力論,否定文化大革命,為全麵複辟資本主義開辟道路。

明日10點,我們將參加全院的聲討大會,接下來係裏也要開會,班長讓我寫稿子準備代表班級發言。

昨天5點我就起床了,除吃飯用去半小時外,從食堂回來一氣寫到9點多,先寫發言稿,之後給母親寫回信。【張頤武點評:反擊右傾翻案風在當時很不得人心,從這篇日記中我們可以看出:在離首都北京相對偏遠的一所大學的校園裏,理工科的學員們依舊可以感受到“反擊”和“聲討”帶給他們的衝擊。】

1976年4月26日

昨天過了一個很有意義的星期日。

上午參加扒爐灰勞動,扒得全身都是灰,午飯前又測了四、五次水溫。午飯後回寢室休息,下午又去了鍋爐房。剛走近扒灰處,忽然發現連接鍋爐的一個大閥門壞了,水嘩嘩地流向爐內的大鏈條。我顧不得別的,趕緊踩著鐵板梯上二樓叫人。有位老師傅出來一看,動作迅速而麻利。他很有辦法,手拿一把大鉗子,擰巴擰巴就把水止住了。等他停下手裏的活,仰臉跟其他師傅說,這起事故非同小可,剛才上樓時還好好的,沒幾時就出事了,要不是女大學生及時發現,等水漏盡了,鍋爐裏的管子被燒壞,四麵的鍋爐牆就有坍塌的危險,到時候寫多少份檢查都來不及。

快下班前,這位老師傅主動走過來向我講解鍋爐的性能。講著講著,抬頭見一位管事的人從鐵板梯上走了下來,忙大聲喊道:“今天這事,是她最早發現的。”

1976年5月3日

今日下午2點,女同學中有我和馬順琴參加了“紀念五四·慶五一”長城接力賽,這次長跑,是大學生活中的最後一次了,因此非常有紀念意義。

開跑後,孔繁榮同學為我們拿著外衣,徐繼富代跑,王寶海送水,李玉紅、周玉芬助跑……有意思的是,我跑完了沒什麼事,倒把助跑的李玉紅累得氣喘籲籲,滿臉通紅。

大概是堅持了三冬的鍛煉,另有大廈的夥食好,勞動之後睡眠好,體能充沛,跑完1000米沒感覺怎麼累,大步衝刺至終點,好像還有勁沒使完。距終點200米時,有兩位新生超過了我,其中有一位大高個,身穿紅線衣。我盯著紅線衣,心說別急,隻管拉大步,無論如何不能快。臨近終點時我開始加速,不一會兒便超過了那兩位新生。停下來,新生中有個叫申令子的說:“沒成想,你還有那麼大的後勁。”

後來公布成績,我們班得了第6名。

長城接力賽剛完,例假隨之而來,心裏暗自高興—5月18日,學院要開運動會,轉眼又可一展身手了。

傍晚見到了暖通74—1班的徐火炬,聽說他爸爸也是一個級別較高的幹部。徐火炬向我談起暖通73—1班黃阿密畢業後去西藏的事。他說:“當代大學生到底該走哪條路,是走平坦的大馬路?還是走崎嶇的小路?抑或走軟綿綿的地毯?這裏有個如何限製資產階級法權的問題。”他說等他明年畢業的時候,也想作去西藏的打算。

1976年5月6日

在北方大廈,由於實驗數據不一樣,對風量的計算產生了差異,我與崔啟剛同學產生了一次爭論,爭得麵紅耳赤,總算沒有掰臉。自從與秦蘭怡老師、榮大成老師和工宣隊趙師傅談話後,又接到母親批評的來信,現在我要求自己盡量心平氣和地對待、處理不同的意見。

現已勞動三天了,有時我也算“帶病”(帶著例假)爬進爬出大鍋爐,但情緒一直很高。每日與大廈呂、郭、逄、孫、董等師傅接觸,幹累了就與工人們一起休息,休息時聽工人們聊天,感覺他們的語言與在校的老師截然不同:

“那天為了心中那個他,那女人哭得眼淚圈套圈。”

“那可沒辦法,找對象麼,可不誰的眼皮大就找誰。”

“歇得差不多了,咱們起來幹吧!”

“忙個啥麼,有勁悠著點使,一旦過了力,拉屎的時候拉不出來。”

聽著聽著,我禁不住偷偷地笑個不止。

1976年5月14日

今天收到4封書信:母親、愛華、蘭妹、牛建文姐夫。

母親在信中說:群眾是真正的英雄……毛主席這一教導對你來說非常適用;新老知識分子世界觀不很好改造,最容易看不起工農兵,所以毛主席說最有實踐經驗、最有才能的是工人、農民、士兵……希你好好地讀讀毛主席四卷……沒有毛主席和共產黨就沒有咱全家人的今天。你要時刻警惕資產階級思想的侵蝕,永遠沿著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前進。

媽媽在信中又提到大舅患了食道癌,讓我在哈市再買些豆製粉給大舅寄去,還特地寄來了30元錢。

聽說新蘭妹填寫了入黨誌願書,這樣家裏除了大姨夫和年幼的小妹妹外,全家人都是共產黨員了,可以組成一個黨小組了。

補記25——“常裴錢”與“張賠錢”

聽爸爸說,早些年國家對團級以上的離休老幹部製定過一項優惠的政策。政策規定:老幹部們4年可看望一次父母,可一次性地回老家探親,時間一般不超過兩個月。屆時,公家隻給報銷車船費,不報餐費和住宿費。

1995年10月21日,爸爸回了邯鄲地區邱縣,他的出生地在古城營鄉大寨村。

掐指算來,爸爸離別家鄉已有43年了。自打參加革命,他還是第一次回老家。

那日,小汽車剛剛駛進村子,一幫小孩童跟在汽車後麵死命地追趕。小汽車進村後,爸爸邊走邊打聽,徑直奔往侄子張富春家。車子剛剛熄火,早有人跑前跑後地傳信,一個傳一個,消息飛快,一家一家,也不知怎麼就集中到一塊了。

等爸爸從車子裏走出來,見土路胡同口已擠滿了人。駐足未穩,鄉親們忽啦一下便圍了上來,眾眼神就像看天外來客似的既感到新鮮,又感到好奇。

爸爸心想,我既不是國家領導人,又不是縣領導,這左一圈右一圈的,讓人多不好意思。爸爸揮揮手大聲說:“鄉親們,我43年未回家鄉了,我在這裏向家鄉父老們問好啦!”

平時老兩口作伴作慣了,爸爸一走,家裏就剩媽媽一人,她心裏覺得有點空蕩。

富春家裏安有一部電話,這日吃完了早飯,媽媽打電話給爸爸,問他什麼時候回來。

爸爸笑道:“我43年沒回了,前天晚上剛到,怎麼就問什麼時候回呢?哪有你這麼追的?再說,期限為兩個月,國家給報銷車船費,著那麼大急幹嘛?”

媽媽笑道:“我本想問問你是不是安全到達了,話趕話,就問到什麼時候回來了,嘿!真是的!你倒挑起理來了。這樣吧,多咱回來由你自己定,我也不再問了。”

這天傍晚,撂下碗筷,母親呆著寂寞,又拿起座機往富春家打電話:“老張,你在那邊挺好昂?我可不是追你喲,什麼時候回來都行,不回來也行,隻是別忘了借個照相機,買上個膠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