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風狂雨驟
1967年9月2日 星期六
在1963年開展的學習雷鋒的運動中,兩個司令部的題詞也有著截然不同的含義和目的,毛主席說:向雷鋒同誌學習;林彪副統帥緊接著說:學習雷鋒做毛主席的好戰士。但以劉少奇為首的資產階級司令部的題詞,是插向學習雷鋒運動的黑手。劉少奇說什麼:偉大,平凡,共產主義精神;鄧小平說:要學習雷鋒的品德、風格,他們脫離階級,脫離階級鬥爭,脫離無產階級專政,他們所說的品德純粹是讓我們越養越成為修正主義;他們把為個人名利地位所做的“奮鬥”塗上了一層金,美其名曰:“為人民服務”,這與吃小虧占大便宜完全是一路貨色。
【吳福輝考證:這裏批判劉少奇和鄧小平的“雷鋒題詞”,現在的人都會覺得怪異,但經曆過“文革”的人可以證明當時是司空見慣的。隻要是這個人的政治評價壞了,那麼一切都壞了,本來正確的也可以當作反麵教員來進行批判,也自有它一套“大批判”的邏輯和詞句。雷鋒這個英雄人物,最初是憶苦思甜的典型,後來被樹立為軍人學習毛澤東著作的榜樣,逝世後宣傳進一步升溫。至1963年先後有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朱德、葉劍英、鄧小平、林彪、陳雲、董必武等領導人大規模為其題詞。劉少奇的題詞為:“學習雷鋒同誌平凡而偉大的共產主義精神”;鄧小平當年的雷鋒題詞為:“誰願當一個真正的共產主義者,就應該向雷鋒同誌的品德和風格學習。”兩個題詞沒什麼毛病,要批判還真不容易,但按照當時的調調,還得硬著頭皮批。
這裏不妨順便介紹一下周恩來的題詞:向雷鋒同誌學習/憎愛分明的階級立場/言行一致的革命精神/公而忘私的共產主義風格/奮不顧身的無產階級鬥誌。這個題詞不偷懶,說得很是具體,但第一句即是抄錄毛澤東題詞的全文,意思是給毛澤東作注腳。政治家就是政治家。】
雷鋒是一個無所畏懼的無產階級革命戰士,在他的一百二十幾篇日記裏,竟然被劉少奇的黑爪牙刪改了七八篇;凡是歌頌毛主席的,凡是論政權和槍杆子的,凡是反對錯誤領導的,凡是歌頌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的,他們全部刪去;在電影《雷鋒》中,雷鋒反抗地主婆的片斷也被刪去了。這一切罪惡,都將被徹底清算!
1967年9月9日 星期六
兩周來,我們幾乎頓頓都能吃到大姨親手烙的發麵白麵餅。一張一張,白白的,帶有香香的油味和鹹味,非常好吃,頓頓吃也吃不夠。
今天下午,“嗚嗚……”掛著紅旗和毛主席像的運糧汽車又來了,因為有了糧吃,路旁的群眾拍手叫好。中國人民解放軍萬歲!毛主席萬歲!人民群眾對毛主席和解放軍懷有深厚的感情,人民子弟兵無限忠於毛主席,無限忠於人民,無限忠於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
兩天來的運糧情景,讓我親眼看到人民解放軍為民愛民的感人事跡—糧店沒有了可賣的糧食,人群一片轟亂,啊,解放軍來了!看,他們沒顧上吃飯,累得滿頭大汗,搬完了糧食,立刻聽取群眾意見,采取一切有利措施,盡快幫助群眾解決吃糧問題。群眾的困難就是他們的困難,群眾的心情就是他們的心情,他們急群眾之所急,想群眾之所想,全心全意為了人民群眾。我們為有這樣的子弟兵而驕傲和自豪。有這樣的軍隊,就能戰勝一切殘暴、陰險、狡猾的敵人,無往而不勝!
1967年9月11日 星期一
《人民日報》刊登的“假四清真複辟”打中了劉少奇的要害,把他夢想複辟資本主義的美夢徹底摧毀了。他的臭妖婆王光美的“桃園經驗”是複辟資本主義的試驗場。劉少奇盜用中央名義把這個“黑經驗”批發全國,這是一個有計劃、有目的、有組織的實施資本主義複辟的大陰謀。王光美在桃園殘酷打擊迫害貧下中農和革命幹部。全大隊147名幹部,被殘酷鬥爭的多達140名。她在桃園還親下指令,修造了直通北京的電線,通過書信和電話,從原則到具體,從步驟到方法,從整誰保誰,都要接受黨內最大走資派的直接指揮,並且作了精心策劃和具體部署。有一個叫吳臣的人說得好:“中國赫魯曉夫給我一死,毛主席又給了我新生。”
在黨內最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的精心策劃下,桃園大隊的政權落到了壞人的手裏。他們為所欲為,實行法西斯統治,貧下中農和革命幹部處處受到打擊和迫害,這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資本主義複辟的活樣板。
中國赫魯曉夫想把“桃園經驗”推廣全國,不難設想,如果陰謀得逞,我們的社會主義國家就要大倒退,國家就要改變顏色,千千萬萬勞動人民就會被重新推入苦海。這是多麼危險的情景呀!我們必須緊跟毛主席的戰略部署,把以中國的赫魯曉夫劉少奇為首的資產階級司令部徹底砸爛!從政治上、思想上、理論上批倒批臭。隻有這樣,才能使我國永遠沿著毛主席指引的航線奮勇前進!
補記17——母親的偉大與不朽
——王光美老人印象記
1.三事合一,謝絕探視
中秋佳節就要到了,轉眼就是2005年國慶節,想想王光美老人83歲的生日也將臨近,三事合一,我想應該去看看。
這天與王秘書通了電話,得知老人因支氣管發炎住進了北京醫院。支氣管炎是一種慢性病,根治起來不大容易,尤其到了秋冬季,病情容易複發,一旦複發便引起連鎖反應,連帶心肺功能都不大好,聽說昨天還帶有咳血,看來病得不輕。
“那什麼時候可以探視呢?”我問王秘書。
“一般情況下不讓探視,即使是子女,在人數和探視時間上也控製得相當嚴格,在醫院治療可免去接人會客,可以讓老人得到充分的休息。”
“噢,是這樣……”
王秘書安慰說:“這次病得不輕,節前的會麵就免了吧,我一定會將您的問候轉達。”
放下電話,心裏感到隱隱不安。今年年初老人已住了一次醫院,直到大年三十才出院回家。這次即使病情減緩,即使出了院,想見一眼老人也不容易。冬季臨近,組織上有可能安排老人去南方過冬,比如到廣東省,到福建省,都有可能,這就預示著接觸老人的機會將越來越少,甚至喪失機會。越是這樣想,越讓我珍惜曾經與老人在一起的美好時光。
2.還禮那可是你的事兒
第一次拜謁王光美,是與幾位朋友一起去的。那是一間寬敞明亮的大會客廳,我有幸被安排在離老人最近的長條沙發上就座。
王光美見到我大聲問道:“你這件上衣飛滿了花蝴蝶是怎麼回事啊?”
老人家話音剛落,引起在場朋友們的一陣笑聲。
我先是一怔,很快便反應過來。我低頭看了看上衣,遂笑道:“這件上衣購於香港,可不是麼,衣服上淨是花蝴蝶,還是用各色絲線織成的呢!”
老人家拉著我的手:“來,再靠近一點,你叫什麼名字?”不知是誰搶先說道:“張新蠶!弓長張的張,新中國的新,養蠶的蠶!”就聽老人爽朗地說:“噢,新蠶,養蠶的蠶字,這名字挺特別,重名的一定少。”
“想拜訪您的願望由來已久,今天如願以償,心情非常激動……”
老人親切地望著我,遂道:“你想來看我,有沒有人攔著你?如果攔了,你就告訴我,我準許你來!”
“沒人攔,誰也沒攔,也沒人敢攔。”望著老人慈藹的麵孔,剛來時的緊張情緒一掃而去。老人家體察事物如此敏銳,體量他人如此細心,這不能不讓我暗暗吃驚。
“首長,聽說您多年來一直堅持遊泳,是真的嗎?”我謙恭地問。
“不假,直到現在也一直堅持。”
“直到現在?一直堅持?”我心裏又是一驚,對於83歲高齡的老人來說,那得需要怎樣的體能和毅力啊!
忽然,她咳嗽起來,王秘書迅速遞給她兩張紙巾,我見她邊咳邊伸手夠起茶幾上的小茶缸,連忙起身幫她托穩,並扶助她將嘴上的痰液擦幹淨。我注意到,她的麵容帶有一定的光澤,頭發雖已花白,但梳理得很齊整;上身穿一件粉色雞心領式大毛衣,下身是一條深顏色的長褲,右耳孔塞著一個小小的駝色助聽器,看來老人的生活得到了無微不至的照顧。
待老人家咳出痰液,王秘書轉告她,客人們來前為她選購了一條披肩,現在是不是可以拿過來看看。
“什麼東西?你說他們帶來了什麼東西?”王光美不解地問。
王秘書抬高聲音道:“給您選購了一條咖啡色的大披肩,代表著大家的一點心意。”言畢,笑著轉身去取。俄頃,她手提一個紙袋口中喃喃道:“還別說,冬季快到了,這條大披肩還真能用得上,挺及時的,原來倒是有一條,隻是有些舊了。”說著披肩已遞到老人的手中,“您摸摸看,是羊絨的,質量很好”。
王光美撫視了一會兒,抬頭對王秘書說:“披肩是給我買的?是花錢買的吧?曉蘇(王秘書的名字)啊,他們花錢給我買東西,我可是不還禮的,還禮那可是你的事兒。”
這話剛一出口,大家不約而同地開懷大笑,人人笑得那麼開心,那麼暢快。作為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元首夫人,光美老人家如此樸實、詼諧,以幽默的語言施客人以禮遇,這種驚人的親和力和無意間營造出來的輕鬆氣氛,讓我深受感動。
記得有一位老同誌曾這樣評價王光美:“她早年畢業於北平輔仁大學,在校素有‘數學女王’之稱。1946年11月,王光美離開北平到達延安,時年26歲,從一個追求進步的青年學生,成長為一名共產黨員……就王光美的容貌、風度、學識來說,完全可以與宋美齡、宋慶齡相媲美。她們都出身名門,都說得一口流利的外語,言談舉止都是一派大家風範。”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如今與老人並肩而座,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油然而生。
3.由“短什麼”想到兩位母親
正想著,笑著,就聽光美老人又說:“你們有心意,有較好的收入,那我就應該白要嗎?”
“這次能來家中拜訪您,我們是多麼地高興啊!”我虔誠地說,“禮物代表著大家的心意,來前不知道您這裏缺些什麼,又擔心禮物選得不合適……”
光美老人轉而問王秘書:“她說她們想表達心意,意思是說我這兒短什麼,她們就想著給我買,她說的是不是這個意思呀?”
未等王秘書回答,眾人連連點頭:“是這個意思!是這個意思!”
“我這兒短什麼,她們就想著給我買。”這句話讓我聯想到自己的母親,聯想到兩位老人的“社教”經曆。
母親在世時也常用“短什麼”這句鄉語。記得文革初期,母親多次被人揪走。有一天,我們終於把母親盼了回來,母親對家人們說:“因我擔任過社教工作組的組長,那夥子人把我揪回去答辯。到了晚上,有幾戶貧下中農惦記著我,派屋裏的女人拐著彎兒地向房東打聽,聽說我短什麼,就變著法子送來……”
光美老人也曾參加過社教。文革中,著名的“桃園經驗”被說成是形“左”實右的典型,為此王光美吃盡了苦頭。一次,在清華大學有數千人參加的批鬥會上,一位紅衛兵負責人指令王光美在毛主席塑像前下跪,當時這位負責人也站在塑像前。王光美不跪,一個女紅衛兵上去就是一腳,將王光美踹了個大前趴。
次年,劉少奇主席離開北京,去向不明;王光美本人、王光美的母親董潔如、大女兒劉平平也先後鋃鐺入獄;保姆趙淑君帶著8歲的蕭蕭(王光美最小的女兒)艱難度日,不久也被攆出中南海,下放到工廠當工人。從46歲到58歲,王光美是在監獄中度過的。值得慶幸的是,上蒼有眼,光美老人力排12年的牢獄之災和家破人亡的沉重打擊,終於迎來了晚年生活的金色陽光。
4.六件珍品失而複得
那天在光美老人家裏做客,很快我便得知,在距離客廳不遠的兩間屋子裏,還住著兩位女性,一位是趙淑君老人(2005年時70歲),另一位是長女劉平平(留美博士,曾任商業部科技司司長,2005年時56歲)。
說到劉平平,我曾看過一篇報道,看過之後,曾為劉平平的遭遇傷心至極,更為她那難以治愈的疾病痛心疾首。
文革初期,17歲的劉平平先是被關進少管所,18歲以後轉入北京第一監獄。在一個無窗單間的小黑屋子裏,沒有書報可看,也沒有人跟她說話,僅僅為了能與人講話,她甚至盼望著提審。一天,走廊裏傳來了一個人的腳步聲,似有一位老太太每天早晨倒尿盆時路經她那間小黑屋。一次,看監人催促老人行動快一些,當老人做出回應的時候,她聽出那老人正是自己的外婆董潔如。她心驚肉跳,卻不敢喊她,因為她害怕自己的喊叫,會讓外婆震驚和難過,更害怕獄方把外婆遷到離自己更遠的牢房裏去。到後來,外婆的腳步聲、回話聲便永遠地在牢房外消失了。
所幸,文革後期平平走出了監獄,立身之處是山東軍馬場。一天,她決定從北京返至軍馬場,然而口袋空空,卻買不起一張15元錢的火車票。萬不得已,她選擇在夜裏10點多鍾去敲一位女同學的家門。這位女同學從父親那裏要出了50元錢,並轉告父親的話說讓她多多保重,這50元錢就不用還了。平平不肯多拿,表示隻借15元回軍馬場,女同學好說歹說,撕扒了半天,平平才肯收下,之後於黑夜中貓著個腰,背著個行李,向火車站的方向走去。
1980年5月17日,劉少奇主席的追悼大會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舉行。通過電視轉播,家人們那悲痛欲絕的哭聲讓眾多的觀眾潸然淚下。雖然我無從得知、也未敢問起董潔如老人的淒慘離世,曾給光美老人的心靈以怎樣的摧殘?但我能從自己痛悼已故母親的內心感受中想象出來。母親是偉大和不朽的,母親將永遠活在她所疼愛過的子女們的心中。
回首1995年,當時中國的貧困人口多達8000萬人,而貧困母親也多達1500萬。麵對這樣一個龐大的待助群體,光美老人挑起了幸福工程組委會主任的重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