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風狂雨驟
(1967年3月19日至1967年11月24日)
側影·腳印·樂章·回音
中國作家協會魯迅文學院教授/何鎮邦
大約兩個月之前,也就是六月初,我的摯友、中國現代文學館副館長吳福輝鄭重向我推薦了他的學生張新蠶及其寫作於“十年文革”的日記。張新蠶攜這本從1966年夏天起到1976年12月止的日記排印本找到我,希望我能為她即將公開出版的《家國十年1966~1976》作適當的注釋。
張新蠶曾就讀於魯迅文學院文學創作進修班,她就是在班上聽吳福輝講課時認識他的;我雖然已從魯迅文學院退了休,也不再參與魯院的教學事務,因而無緣在課堂上與新蠶相識,但她還總算是我的學生輩,有了這層,似乎增加了一種信任感。於是,我接受了她交給我的任務,也就是說,接受了福輝的委托。
反複讀了《家國十年1966~1976》,我以為,這本出自14歲到24歲女性之手的作品,其最重要的價值在於以一個中學生和知識青年、以及工農兵大學生的角度,向我們生動樸實地記述了“十年文革”從發生、發展到結束的全過程,從而留下了“文革”的側影和腳印;另一方麵,也讓我們看到“文革”中那種肆虐於中華大地的“懷疑一切,打倒一切”的極左思潮對一個純潔幼稚的少女的腐蝕,對她心靈的戕害。她在極左思潮的影響下,對當代文學藝術中的重要作品,諸如長篇小說《家》、《青春之歌》、《鐵道遊擊隊》等等,影片《林家鋪子》、《舞台姐妹》、《不夜城》等等,以致對《桃花扇》這種古典文學中的經典作品,都持有一種懷疑和批判的態度,並在“日記”中大加鞭撻。《家國十年1966~1976》通過破四舊立四新、大批判、鬧派性、武鬥、大聯合、軍訓、上山下鄉、抽調回城、步入大學等過程,不僅記錄了一個少女、一個女青年接受極左思潮殘害的痕跡,也記錄了那個時代諸如雷鋒、王傑、劉英俊、焦裕祿等先進群體那昂揚奮進的英雄樂章,讓我們看到在那動蕩和狂亂的歲月裏人們是怎樣生活和思考的。我以為,《家國十年1966~1976》是一部具有獨特的不可替代的社會認知價值和審美價值的書籍,是一部獻給廣大青少年的有價值的課餘讀物,自然也就是今天公開出版它的意義所在。
我為《家國十年1966~1976》做的工作不多,隻做了兩個方麵的工作:一是對“日記”略作編輯工作,把它按內容和發展階段分成了10個章節,並加上適當的標題,以便讀者閱讀;另一方麵是為它做了數十處的注釋,這些注釋,或詳或略,注中有的還夾有簡要的評論,用意是想對作者當年某種錯誤的認識有所匡正,諸如對某部電影和長篇小說《家》的注釋即是,這當然也是為了便於讀者的閱讀。
應張新蠶之囑,在《家國十年1966~1976》出版之際,寫下這些話,向讀者諸君做個交待。
2009年8月31日晨
急就於北京亞運村寓所
1967年3月19日 星期日
聽說北京那邊發生了“二月逆流”和“二月兵變”,【金春明考證:“二月逆流”,1967年1月上海發生了“一月風暴”,“文化大革命”開始進入了奪權階段。1967年2月中央軍委在北京京西賓館召開會議。在這次會議上,葉劍英、陳毅、譚震林等老帥、老同誌發表了一些對“文化大革命”的不同看法,後被誣為“二月逆流”。當時的形勢確實處在“十分關鍵”的時刻,“大鬧京西賓館”、“大鬧懷仁堂”的消息很快便在全國蔓延。本篇日記說明:對於處於邊遠地區的中學生,這個消息已經遲到了很多。
“二月兵變”,這是一夥別有用心的陰謀家為打倒賀龍、彭真而捏造的謠言。謠言說,賀龍在1966年2月私自調兵進京,在什刹海放置大炮,炮口對準了中南海等等。這純屬虛構的罪名卻成為對賀龍元帥立案審查的根據之一。1974年9月和1980年,中共中央兩次正式發文為賀龍同誌平反。】說明形勢已進入一個十分關鍵的時刻。我必須認真學習毛主席的《將革命進行到底》這篇光輝著作。毛主席在這篇論著中英明地指出:“它們雖然已感到冬天的威脅,但並未凍僵。”“他們在這個時刻會裝出可憐相,他們也會耍花招混進革命隊伍。”
在這個關鍵時刻是將革命進行到底?還是使革命半途而廢?
1967年3月21日 星期二
機關小楊在開媽媽的批判會時說:你要敢於抓自己思想深處最肮髒的東西。如果是對別人,按你們這樣的水平比我們分析的不強?不過這是對自己罷了。隻要把“我”字去掉,腦子裏肮髒的東西就挖出來了。
這些日子,我家居住的一棟樓攆走了幾個定性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黑幫。很快8棟小樓的地委書記、專員們又全部被攆到了一、二棟。在原地委書記上吊之後,就在我家樓上,搬來了一個目前排位為四平地委代理第一書記的人。媽媽對他的印象好,說這幾年每當去他辦公室彙報婦女工作,無論什麼時候,人家都是主動地站起來迎接,說話好著呢!
自從他家和我家成了鄰居,我一直懷有一種好奇心,因此也就特別留意他和他家的事兒。
1967年3月25日 星期六
昨天傍晚楊叔叔來了。他身板筆直,步伐輕盈,從身後看像個年輕人。他長得儀態端正,眼睛大而冷靜,看上去堅定自信。
全家人幾乎都愛聽他講話。他懂認識論、辯證法,還懂柴米油鹽,不光跟父母,跟大姨、大姨夫也說得來。他跟爸爸媽媽說,因為他是部隊編製,目前尚能自保。但看見爸媽,尤其看見媽媽那樣被遊鬥,心裏的滋味不好受。
大人們說現在的人可是看不透,有句話說:“逢人隻說三分話,不可全拋一片心”,不是沒有道理的;文革前本來都挺好的,都是同事上下級的,見了麵有說有笑的,現在可好,走個碰頭碰,臉拉得好長,頭一低,跟不認識你似的,生怕沾上你倒黴。這種人還好些,還不算壞。因為他們屬於那種保住自己、不整別人的人。這種人可以原諒,可以理解,因為是人都有保護自己生存的本能。可有的人見了你,像個翻臉猴,一天到晚急吼吼的,你主動問他點事吧,他淨說些硬邦邦的夾生話。最壞的就是給你炮製各種罪名整你的人,動機是為了個人的升官發財。這種人純屬陰謀家和野心家,不得不防。
大人們議論說,領導幹部這麼多年是有毛病,你該麵對麵地幫助他,可有一種人專門找他的上司亂嘰嘰,出壞招。
1967年3月31日 星期五
黨內最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在《論修養》中說:“要成為一個革命家,要完成‘世界大任’,必須加緊自己的修養。”他還拐彎抹角說,一個人之所以能成為“革命家”,就是因為“修養”修好了的。【吳福輝考證:《論修養》全稱應為《論共產黨員的修養》,是劉少奇的主要理論著作。他還有一本《論黨》。兩書一論黨員的品德修養,一論黨的組織建設,是互相配合的。《論共產黨員的修養》寫於延安黨的六屆六中全會之後。1938年11月在河南澠池寫出提綱。1939年7月在延安藍家坪馬列學院最初做了講演,同年8月始在《解放》周刊分四期連載,11月由延安新華書店出版單行本。此書在“文革”前約印了1800多萬冊,有一定影響,文革中作為劉少奇的理論基礎遭至批判。但實際上並無多少好批的,隻好扣上宣揚“孔孟之道”的大帽子,抓住“慎獨”這類概念來深挖它的封建性,依今日看來,差不多是給它貼金。】
他無限崇拜孔子和孟子,把孔孟說的話視為行動指南,竟高於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的英明教導。孟子說:“人皆可以為堯舜”,劉少奇說:“我看這話說得不錯”,明目張膽地混淆階級和階級鬥爭,難道地富反壞右也能成為堯舜嗎?毛主席說:“政治是統帥是靈魂”,而他閉口不談突出無產階級政治,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金春明考證:“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是林彪主持中央軍委工作後提出來的。並首先在人民解放軍中掀起學習毛著的熱潮。隨著毛澤東“全國學習人民解放軍”的號召,而在全國各工廠、農村、機關、學校開展得相當普遍。】卻說什麼:“按照黨章的規定,隻要承認黨章、黨綱,交納黨費,並且在黨的一個組織內擔負一定的工作,就可以成為黨員。”
林彪同誌說:“毛主席是當代無產階級最傑出的領袖,是當代最偉大的天才,毛澤東思想是當代馬克思列寧主義的頂峰,是最高最活的馬克思列寧主義。”
1962年,當蘇修說我黨是教條主義的時候,他卻狡猾地引用恩格斯話惡毒貶低毛主席,說什麼:“教條主義的代表人根本不懂得馬克思列寧主義,而隻是胡謅一些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術語,自以為是中國的馬克思列寧,要求我們黨的黨員,像尊敬馬克思列寧那樣去尊敬他,擁護他為‘領袖’,報答他以忠心和熱情。他也可以不待別人推舉,自封為領袖,自己爬到負責的位置上,家長式地在黨內發號施令,企圖教訓我們黨,責罵黨內的一切,任意打擊、處罰和擺布我們的黨員。”
無論黨內最大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怎樣狡猾抵賴,垂死掙紮,都逃脫不了人民對他的懲罰。
1967年4月14日 星期五
看了反動影片《清宮秘史》之後,我為那種腐朽低落的生活感到氣嘔,在政治上更要加以批深批透。【張頤武點評:昔日的《清宮秘史》,今日已經充斥銀屏。在人們為劇中角色富於人性色彩的表演呼號叫好時,也不由得讓人感歎曆史滄桑、時代巨變。】
乍一看,村民送雞蛋給皇上,口喊“皇上萬歲!”把皇上寫得與被剝削的勞苦大眾親近無比,親如一家。光緒皇帝說什麼老百姓在受難,要管國事,要為百姓除害,好像光緒皇帝一心一意為老百姓似的。這混淆了統治階級和勞動人民之間尖銳的階級矛盾。
偉大領袖毛主席對轟轟烈烈的義和團反帝運動給了極高的評價:“中國人民百年以來不屈不撓再接再厲的英勇鬥爭,使得帝國主義至今不能滅亡中國,永遠不能滅亡中國。”“中國人民有不甘屈服於帝國主義及其走狗的頑強的反抗精神,中華民族有同自己的敵人血戰到底的氣概。”
影片把廣大勞動群眾和統治階級混淆在一起。的確,清朝統治者對義和團采取了欺騙和軟化手段,因而使一些成員蒙蔽,對敵人產生了錯覺。這一方麵反映了當時階級矛盾的複雜性;另一方麵,也反映了人民大眾對敵人的認識還處於感性階段。所以絕不可因義和團對“帝、封”的本質認識不清,就把義和團汙之為封建統治階級的工具。
毛主席曾教導我們,革命人民在敵人麵前不可以有絲毫的怯懦。而影片中的大臣們嚇得直哭,宣揚什麼兵力單薄,強弱懸殊,是一副十足的奴才相!電影還美化歌頌帝國主義要幫助中國恢複皇位,重振朝綱什麼的。
1967年4月16日 星期日
今晚解放軍楊叔叔又來了。他笑著勸慰媽媽說:“作為受害者,這個彎你一定要轉過來,應把仇恨放在黨內最大的走資派身上,不要百思不得其解,也不要無可奈何,幹嘛那麼消極,一定要振作起來。”
1967年4月26日 星期三
今天見到3816部隊的一個解放軍,他沉痛地說:“現在動不動就說什麼‘血洗’呀,‘解放’呀,解放戰爭時期,四戰四平,為解放四平不知死了多少人。現在一挖工程,就能挖出骨頭和爛腦。如果提出重新血洗四平,重新解放四平,那是值得分析和研究的。”【王海泉點評:1946年3月至1948年3月,在不滿兩年的時間內,國共兩黨軍隊先後在四平四次作戰,史稱“四戰四平”。一戰四平為四平解放戰,東北民主聯軍約四個團兵力,全殲國民黨軍3000餘人。二戰四平為四平保衛戰,國民黨軍出動10個師從沈陽向北大舉進攻,東北民主聯軍調集14個師(旅)迎戰。從1946年4月18日戰至5月19日,東北民主聯軍主動撤離。此戰,國民黨軍傷亡萬餘人,東北民主聯軍亦傷亡8000主力。三戰四平為四平攻堅戰,東北民主聯軍9個師攻打國民黨四平守軍,從1947年6月14日始,激戰15天,攻克四平陣地四分之三,因城東北一隅久攻不下,國民黨援軍近至,東北民主聯軍撤離四平。此戰,東北民主聯軍傷亡1.7萬餘人。四戰四平為四平解放戰,東北人民解放軍3個縱隊於1948年3月12日發起總攻,激戰一晝夜,全殲國民黨守軍。】
再有,每天清晨和傍晚,是大人們上下班時間。每到這時,我就留意新搬到我家樓上的地委代理第一書記。他原來是地委二把手,一把手上吊自殺了,現在就由他主持工作。這下可壞了,聽說師專造大現在開始盯上他了。
這個代理書記生得又高又胖,寬肩,脖粗,前額大而寬,臉圓圓的像麵包。他走路的姿勢一擰一擰的,沉緩有力。有好幾次我在遠處盯著他看,覺得他的背影有點像毛主席,特別是穿上淺灰色的嗶嘰中山裝就更像了。
1967年4月27日 星期四
昨天,進校支左的解放軍深深地感動了我。他們像愛護小弟弟小妹妹一樣,對待那些不明真相的同學。他們模範地執行黨的政策,耐心細致地做學生們的思想工作,是我們學習的好榜樣。我們要像愛護自己的眼珠那樣愛護解放軍。階級敵人最恨解放軍,也最怕解放軍,因此他們使用一切惡毒的手法,破壞解放軍的聲譽。
回想起兩次訪問解放軍和解放軍進駐我班的情景,我感到人民解放軍是那樣有覺悟。他們與人民群眾心連心,他們最聽毛主席的話,他們對問題的闡述是那樣地好,就像一把把金鑰匙,打開了我們悶悶的心靈。
我們一定要絕對相信解放軍!
謾罵攻擊解放軍,絕沒好下場!
1967年5月4日 星期四
今天是“五·四”青年節,我們到校討論革命的形勢問題。
一位同學說:我們並不是想掛個左派的名而造反的,但從心眼裏一心想要捍衛毛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麵臨阻力這麼大,我們對勝利充滿了信心。
另一位同學說:“我們所說的砸碎什麼狗頭,並不是真的讓你去砸誰的頭,而是說明我們對毛主席無比熱愛,從精神上砸碎了他的狗頭。”
在回來的路上,聽一位工人同誌說,這不是小孩不小孩的問題,而是階級立場問題。這個小孩為什麼知道替他三反分子的媽媽辯護呢?在無產階級專政條件下,你媽就是進去三分鍾也不光彩呀!
1967年5月24日 星期三
昨晚聽一位老大爺與人說話。那語氣就像專門批評我似的:“有一種人是騎牆派,哪邊風硬往哪邊倒。我不是那種人,就是剩下我自己也要幹。如果蔣介石來了打死了我們的人,你就跑?那能行嗎?如果在戰場上,這種人一定會是甫誌高那樣的叛徒”。
我聽了他的話,又佩服又矛盾。佩服的是他的立場那麼堅定,矛盾的是“造大”那邊的人有什麼不好?我就很同情“造大”。蘭藕姐是哪派也沒站,她沒事一大早去公園跟著楊叔叔學劍術,對於誰是哪一派並不關心。可蘭玲姐特煩我是造大觀點,經常跟我吵得一塌糊塗。我現在該不該反戈一擊呢?
1967年5月28日 星期日
看了小人書《白毛女》之後,我邊讀邊琢磨,受教育很大。窮人是那樣的苦,地主是那樣的狠和壞。舊社會窮人之所以苦,是因為政權槍杆子沒掌握在他們手裏。他們有冤無處申,有苦不能說,又有誰能解放他們呢?是毛主席,是共產黨和解放軍!
舊社會窮人還不起賬,被逼得賣兒賣女,全家痛哭,有的無路可投,自殺身亡。這一切悲慘淒涼的景象,我們能忘嗎?不能,絕不能。
毛主席說:“不懂得什麼是剝削,什麼是壓迫,就不懂得革命。”
列寧教導我們:“忘記了過去就意味著背叛。”
隻有牢記階級苦,才能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照毛主席的指示辦事;才能立場堅定,牢牢地掌握住印把子。
1967年5月30日 星期二
在《林海雪原》一書中有救濟群眾的場麵:黨和政府給窮苦百姓送來了2萬斤米,戰士們又送來1萬斤,此外還有100件棉襖,200條棉褲……
共產黨的幹部之所以區別於老百姓,是因為他們見到群眾的困難和疾苦,不會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他們會像毛主席說的那樣,把群眾的困難當作自己的困難。隻有這樣,群眾才能跟共產黨同心同德,心甘情願地幹革命。
但是,最近揭露出來的事兒,和上麵的情節恰恰相反:
機關群眾造反組織給原來住在地委八棟小樓的高幹們辦學習班,還把保姆們單獨集中起來辦學習班,喝令她們揭發檢舉高幹們的生活腐化問題。
其中有一個保姆揭發說,地委××副書記的老婆跟丈夫說最好用轎車到哪哪哪去拉水吃,那兒的水質好;還說她用牛奶洗澡,用豆油和麵什麼的。【張頤武點評:本篇日記對於高幹家庭生活細節的描述,頗為生動有趣。有關那個時代“資產階級腐朽生活”的描述和定義,頗有代表性和典型性。】
因為這對夫婦都是高幹,女的級別也不低,後來都被集中起來交待問題。女的說:“誰家兩口子說話還照本宣科?!讓她找出人證物證來!憑什麼把我們夫婦在飯桌上說的話當成貢品奉獻上去?!缺了八輩子德了!”這下壞了,那女高幹被鬥得夠嗆。因為男的態度好,一直承認檢查錯誤,鬥爭了幾次,就讓他回家呆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