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接受檢閱

1967年2月11日 星期六

今早我看見了鄰居家小孩的母親。她也跟我家大人說:“小家庭的事畢竟是小事,而國家不變顏色才是大事。”看來,她也在安慰我們的家長。

傍晚時分,林叔叔來了。聽他和大人談起另一個姓楊的叔叔。這個楊叔叔在1954年就已定為11級,他的愛人是12級。1958年,楊叔叔因說實話被打成右傾,由地委副書記下降到研究室做研究員,沒想到現在壞事變成了好事,這位楊叔叔沒挨著鬥,他愛人也隻是被掛了個紙盒牌,參加陪鬥了幾次。後來造反派們發現高級幹部楊某也太舒服了,不行,於是便拉他出來陪地委書記和專員們一起挨鬥。鬥爭中,問他有什麼曆史問題,讓他交待。他說:“1962年我已被摘掉了右傾帽子,我現在是革命的領導幹部。”這句話還真有效,後來造反派就不讓他陪鬥了。

大人們還說到一個高幹女人,她一生跟一個革命同誌好。既然好,她就總不結婚,但不等於拆散他人家庭。你自尊心有十分,我自尊心也有十分,各活各的。

1967年2月12日 星期日

這兩天跟爸爸媽媽要好的叔叔阿姨來家串門。我聽媽媽說:“咱們的人被敵人逮住過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抗日那會子,表麵上給鬼子做事的,背地都是咱們這邊的人……可不,鬼子侵華時,省裏的一個大幹部還擔任過敵特公安局的局長哪!要算的話,那段曆史應算革命的曆史、光榮的曆史。”

大人們還談到1月份上海風暴奪了上海市委的權,【王海泉點評:受上海“一月風暴”影響,於1967年1月22日,四平地委專員公署、四平市委、市人委、中級法院、地區檢察分院均被造反派奪了權。1月23日四平造反組織發布《聯合接管公告》並致電中央文革小組。至此,各級領導幹部先後被“靠邊站”、聽候“審查”、接受批判。】四平這邊也開始奪地委市委的權,一批一批地遊鬥幹部。聽一個叔叔說,那天,一些領導幹部被拉到大板車上遊街,回來後一個幹部問另一個幹部:“你觸及了靈魂沒有?”那人小聲嘀咕說:“沒觸及靈魂,倒是觸及了腳脖子,我的腳脖子被凍得生疼。”誰知隔牆有耳,第二天有人就把這話彙報上去,說這話的人差點沒被打成現行反革命。

補記14——棋子“貓進”稻草墊

市委黨校的院子裏有一片樹林,為了批鬥“走資派”,特在樹林的北邊搭了一個大台子。

這天,市委黨校的樓道裏被關進來一批人,有縣委書記、縣長,有法院的執政官員,也有文教衛生口的主要負責人和幾個所謂的“反動學術權威”,統稱為:“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樓道內用稻草鋪了幾十張地鋪,在通向室外的道口處安有一個大鐵門,門上配有一把大鎖,一切準備停當之後,就像圈羊似的,將列入名單的“走資派”們一起趕了進去。當時把關這些“走資派”的樓道叫作“黑幫窩”,並將“黑幫窩”這3個字寫在紙上,貼在了樓道的大鐵門上。

這天清晨,一輛卡車將“走資派”們拉到那片小樹林。用繩子將小樹林圍成一個圈,紅衛兵在圈外看守,“走資派”被帶進圈內進行批鬥。

在批鬥大會開始之前,“走資派”一一被掛上一個大牌子,上麵寫著“黑幫×××”,“走資派×××”,惟獨在文教口的負責人的牌子上寫著:“文化大革命的絆腳石”。

批鬥會開始了,“革命群眾”輪番上場發言。發言的時間長,彎腰的時間就長,時間一長,人的腰就受不了。如果有人想直直腰,便有一根長長的細木棍敲到他的背部,以提示他老老實實地彎著,後被“走資派”們戲稱:“今天我被吃棍棍了,你吃了沒有?”

幾天批鬥會下來,這些人的腰部痛得鑽心,其中一位縣領導便開始傳授經驗。他說,背部向下彎時,可將雙手放於褲兜處,暗中兩手支撐著腰,這樣可減輕對腰部的損害;如果迫你彎成90度,便雙臂下垂,兩手直觸鞋麵,看似規規矩矩,雙手暗暗在腳麵上用力,借以支撐腰部,以減輕腰傷。

後來造反派慢慢打起了派性仗,漸漸放鬆了對“羊圈”的看管。“大羊小羊”們暗下高興,竊竊私語,隻要聽到樓道口咣當一聲,上了鎖了,便有人取出不知何人何時帶進來的棋盤布和象棋子,擇個離樓道口遠一些的地方,由兩個人對陣,其他人圍觀,圍觀者遵循著“觀棋不語是君子,見死不救非好漢”,對峙之初,大家尚能保持緘默,當有一方快被“將軍”了,便有人站出來力挽狂瀾,為失敗方出謀劃策。一旦聽到門外有動靜,有胡擼棋子的,有拽棋布的。總之,一眨眼的工夫,棋子便貓進了稻草墊的下方。【吳福輝考證:苦中作樂,是人在苦到不能再苦的時候必然產生的自我防衛能力。

這也是篇“牛棚小品”。假如你不知道何謂“牛棚”(這裏叫“羊圈”,可能該地羊多牛少,總之已經與“人”無涉,不是“人牢”了)、何謂“批鬥大會”,此篇開頭的幾段環境描寫可作真實注腳看待。牛棚、羊圈,就是臨時集體牢房,批鬥大會便是革命群眾的高聲發言會,也是“走資派”的彎腰會。

那麼到了會下呢,就是如何減輕腰傷的經驗交流會;在牛棚羊圈裏便是休養生息以利再被批鬥的棋類運動會。

但是不要忘記,假如他們是老人、病人、革命殘廢軍人,連雙手插褲兜、觸鞋麵的能力都沒有,他們能熬得過那樣的殘酷鬥爭和非人待遇嗎?他們在偷偷下了棋或被造反派衝散之後,會不會想到自己非法被剝奪了寶貴的人身自由,想起在家等待自己的老伴、子女,想起“白公館”、“渣滓洞”,混淆了革命和反革命、敵和我,以至於錯亂到不知今夕為何夕了。再說,這裏究竟關的還是些“官”,那麼如果是“民”呢?是普通的地富和右派呢?這一切都隱藏到文章的後麵去了,也是我們能夠從這篇文章悟出的更深一層的東西。

同類的文章,不知為何,寫“牛鬼蛇神”們的堅韌、樂觀、衷情者偏偏最多,比寫純粹的悲劇要多。這可能是中國民族性格決定的,如丁玲的《牛棚小品》,沙汀的《批鬥場上小景》,季羨林的《牛棚雜憶》等,均可參照閱讀。

那種棋子貓進稻草墊的“苦樂”生活,是要詛咒的。而人的獨立、自由、剛強不屈的腰,是要永久挺立的。】

1967年2月13日 星期一

今天摘抄一份宣傳資料,裏麵有中央領導人的講話:

“群眾運動考驗著每一個革命的領導幹部,而你們這些革幹子女要看清大方向。如果隻看到自己家裏的事,不相信黨和群眾,那麼就會走向與人民相反的道路。”

每當我看到這樣的材料都要讀上很多遍,並細細地思考。每次讀完,都像有什麼包袱被甩掉了一樣,心胸變得開闊起來。

1967年2月14日 星期二

今晚8點左右,念高二的蘭玲姐幫著媽媽抄厚厚的檢查。我趁她不注意,偷偷地溜了幾頁。別人揭發媽媽在主持一次毛著講用會上,讓大家起立,朝毛主席像敬禮。可媽媽喊完了敬禮,忘記了喊禮畢,實際上形成的是致哀;還有一條揭發媽媽說:“好花也得綠葉扶,毛主席也得有群眾”,把毛主席比作了一朵花,分明是有意貶低毛主席。

我很怕蘭玲姐知道我偷看媽媽的檢查。因為這些天來我倆老辯論,誰都不服誰,這兩天正賭氣不說話。

每當辯論時,有這樣一些人,他們在沒理時,就常常叨人家原先的缺點。比如說蘭玲姐老揪住我給校領導貼過大字標語的事兒不放。昨天和蘭玲姐辯論時,我認為自己反駁得很好:“你這麼說,不符合毛澤東思想,不符合唯物辯證法,一個革命者時時刻刻都要不斷地改造舊的思想,跟上新的形勢,也就是要不斷地破除舊東西,建立新東西,覺悟才能不斷地提高。”【張頤武點評:“我”與蘭玲姐,即兩個孩子之間的“鬥嘴”,也采用了高度革命化的語言,讀來讓人忍俊不禁。縱觀本書,一切個人化的存在意識都善於用政治化、革命化的語境加以解釋,本書的特殊意義也在於此。】

可蘭玲姐卻抓住我已改正過的那條缺點,說我啥也不懂,就能空講大道理,沒用,讓人不服,而她應該看見我隨著一天天長大正在增長的優點。

我認為她看問題的角度不對,小孩子咋的,小孩子手裏也有真理。她不該用老眼光看人,應從發展的眼光看。

1967年2月20日 星期一

今天來地委食堂,參加賣飯服務,很有教育意義和趣味。開始自己沒有賣過飯,因此心裏有些膽怯,怕賣不好。但又一想越怕困難,越不敢鍛煉,就一輩子也學不會。毛主席說:“在社會主義事業中,要想不經過艱難曲折,不付出極大努力,總是一帆風順容易得到成功,這種想法隻是幻想。”

賣飯,買飯,一兩個人還好答對,如果百十個人一起來,就不簡單了。如昨天一開始賣飯,我經常算錯錢票,給顧客添了麻煩。但經過這場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人們的覺悟空前提高,有的人自己把錢算好了,還很風趣地問我:“你這是第一次賣飯吧?”或者逗樂說:“可不能搞私心拉攏啊!”

後來慢慢地我不大出錯了,並取得了一些好的經驗,比如一邊端飯菜,一邊算錢票。

賣飯,確實也是接觸群眾的好場所。雖然有時累得滿頭大汗,但各種有趣的情景能消除一切疲勞,也是運用毛澤東思想的好機會。比如有一個人說:“哈哈,我想把一個豆包切成半塊買,你看成不成?

什麼?你說什麼四舍五入?交飯票跟四舍五入有什麼關係?”另有一個人說:“我是新來地委工作的,我沒說麼,給我啥都行,真的啥都行。”

1967年3月1日 星期三

今天下午3點左右,發生了一件很使我高興和敬仰的事情。原來我們從地委大樓往家走,我,南新民,還有幾個同學不願繞彎走遠路,隻得幹調皮的事—跳杖子。隻聽撲通撲通幾下,同學們很快就跳下去了。我可好,在杖子上麵下不來了,急得沒法,隻好兩腳使勁地往下蹬。這一蹬,腿是下來了,衣服卻被掛在了上麵。往下扯吧,又夠不著。一個同學喊道:“哎呀,衣服剮壞了!”忽然我覺得有人用手端起我的兩隻腳,嘿!衣服下來了!我立刻覺得舒服多了。就聽身後這位同誌說:“衣服剮壞了吧!小淘氣!”

我下到地麵,轉頭一看,啊!原來是一位帶著紅領章和紅五角星的解放軍同誌,我立刻不好意思起來。剛剛站穩,那位解放軍背著書兜大踏步地走遠了。我對身邊的南新民說:“還是個解放軍呢!”

“還是解放軍好,哪兒有事哪兒管!”這是南新民的聲音。我嘴裏沒說什麼,可心裏更加熱愛解放軍了。【張頤武點評:“我”由這件小事而更加熱愛解放軍。類似的小故事在今天充滿“小資”情調的雜誌中就有不少,但那是用“人性”和“愛心”來解釋的。】

這件事很平凡,事情總共不到10分鍾,但我想了30多分鍾,邊想邊發出嘿嘿的笑聲,事雖小卻不平凡,我將永遠記住。

1967年3月4日 星期六

今天一進原二年二班的教室,啊!一轉眼工夫,原來的課桌、坐椅、講台、黑板,看哪裏哪裏都是土。一到教室,過去的許多事情一幕一幕地出現在眼前。一想起這些事情,我就十分痛悔,我願意向過去被我壓製和批評的同學做檢討。

補記15——聶元梓的今與昔

1.出獄之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