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元梓生於1921年4月5日,家鄉是河南省安陽地區的滑縣。當年聶元梓的母親生下聶元梓的時候,他們無論如何不會想到—45年之後,這個女娃的一張“馬列主義的大字報”,霎時間讓北京城內風狂雨驟,也讓聶元梓一夜之間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
第一次去見聶元梓,她的精神麵貌很好。那天中午,我約她出去在就近的一家餐館就餐。“請稍等,我去換身衣服。”她微笑著離開了客廳,從臥室出來時,已換上了一套深藍色的西裝,裏麵的毛衣也換成了紅色。
時節正值深秋,外出前,她在客廳又套了一件過膝的舊式呢子大衣,看上去就像一位年長的老幹部。從這些細節可以看出,聶元梓出獄以後,精神狀態一直不錯。
那天中午不知是餐館的地麵滑,還是那把凳子不穩,抑或是她年邁體弱沒有當心,總之午餐臨近結束時,就聽砰的一聲,她坐的那把椅子突然栽歪倒地,把她摔了下來。見狀,我嚇出一身冷汗,心想這下可沾包了,得趕快送83歲的聶大姐去醫院就醫。當下急忙趕過去攙她起來,兩眼注視著她的表情,誰知她走動了幾步,抬頭笑著對我說:“不要緊,沒事的。”
我大喘了一口氣:“哎喲,可把我嚇壞了”。
在返回她家的路上,我驚異地說:“聶大姐,您都這個歲數了,身子骨還可以噯!”
“可不是麼,罪遭大了,身子骨經磕。”聶元梓說,“摔上這麼一下子,比起獄中生活其實算不了什麼。在囚室待長了,別說摔了,當年那麼潮濕的環境我都抗過來了。尤其到了夏季,一大早卷起鋪蓋卷,就見床板上溻出了一溜水汲汲的人體痕跡。”
據聶大姐說,1978年4月19日,她由“北大在押”轉入延慶女子監獄服刑,這所監獄是普通監獄,專門關押流氓、小偷和殺人犯,她沒有進過秦城監獄。
在延慶監獄的這8年,她覺得比關在北大的8年要自由一些,精神上也好多了。關在北大時,屋子裏總會有一個人或幾個人盯著你、訓斥著你,精神上壓力過大。在監獄裏,雖然跟刑事犯關在一起,多時一個屋子裏住6個人,但相互之間還可以說說話,也允許在房間裏走動。
1984年12月28日,她被保外就醫,之後一直住在姐姐聶元素家,一住就是20年。一開始,她出去走走,曬曬太陽,沒感覺有什麼不適,可日子不多,有一天她的腰突然直不起來了,連上廁所都成了問題。後來去看醫生,醫生說,關了多年,已適應了那裏的環境,等到一出來,幹濕度相差太大,體內水分蒸發較多,才造成目前這個樣子。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她無單位、無工資、無住房、無公費醫療,她多次寫信給北京市的領導同誌,請求幫助解決生活上的困難。她說她八十多歲了,不想老死在姐姐家,也不想過那種“要治病就沒飯吃”、“要吃飯就別治病”的苦日子,並說這是最後一次向市領導提出請求,以後將不再提起。至1998年年底,經市委領導同誌親自批準,北京市民政局決定每月給她發放600元的生活費,並報銷全部的醫療費。
“聶大姐,您咬緊牙關熬過了牢獄生活,又在姐姐家住了20年,扛到了83歲,這很不容易啊!”
“那是啊,人是鐵,飯是鋼,在獄中,每頓飯不管吃的是什麼,我都要求自己咽下去,而且還要吃飽。白天如果接受了審訊、訓話,或身體出現了什麼病狀,晚上睡覺時,我要求自己不去想它,一定要把覺睡足睡好,一個目的,那就是爭取活著出去,而且一定要把腦子保護好,要把自己的事情說給今人和後人,給曆史一個完整的交代……譚厚蘭比我年輕很多,她就沒有熬過來。”
“怎麼?譚厚蘭她……”
2.譚厚蘭患癌症而亡
接下來聶大姐向我講述了她所知道的有關五大學生領袖之一譚厚蘭的情況:
大概是在1979年前後,我的腿病犯了,獄方安排我住進了北京沙灘附近的公安醫院。在公安醫院,我碰見了譚厚蘭。
很湊巧,我和譚厚蘭在醫院裏的同一個小院裏居住。公安醫院裏有很多小院,但沒讓我們跟其他的病人混住在一起。譚厚蘭住在小院一進門的一間屋子裏,我的病房緊挨著這間屋子,看管我們的女幹警住在與我們相對的另一邊。
當時我們有放風的時間。我放風的時候,她可以在窗口看見我;她放風的時候,我也可以看見她;她散步完便輪到我,我散步完便輪到她;但我們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
有一天,譚厚蘭在院子裏放風,我從窗戶一看:喲,這不是譚厚蘭嗎?她也來住院了?她得的是什麼病呢?我看見譚厚蘭胖胖的,臉紅紅的,猜想她可能是得了高血壓。
有一天,送藥的人把藥送錯了,當時我就覺得藥不大對,就問:“今天的藥怎麼不一樣啊?”送藥的人說:“醫生開的,你就得吃。”所以我就把藥吃了。吃完後我就犯尋思了,因為我分析譚厚蘭是高血壓,而我恰恰是低血壓,這要是吃錯了,問題可就大了。於是我就跟那人說:“今天我吃的藥跟平時送來的不一樣,我看見譚厚蘭的臉紅紅的,她可能是高血壓,而我是低血壓,你叫我吃下去了,一會兒血壓就得降沒了。”聽我這麼一說,送藥的人就去問大夫,問我是什麼藥,譚厚蘭是什麼藥。回來時說確實放錯了,好在先發給了我,還沒來得及給譚厚蘭發。我一聽,心裏很害怕,就說:“一會兒血壓降下來怎麼辦?”那人說:“你別害怕,譚厚蘭並沒得高血壓,她得的是子宮癌,你沒有癌症,即使吃了治癌的藥,也沒問題。”於是我心裏才平靜下來,自此才知道譚厚蘭患了子宮癌,而且已經是癌症的晚期。
有一次,我在院子裏放風散步,聽見大夫在譚厚蘭的屋子裏說:“你別害怕,你這個病這裏的醫生會給你認真治的,也能給你治好。你不要擔心,子宮癌沒什麼大不了的,胰腺癌才厲害呢,你要堅持吃藥,我們再想想辦法。”
過了些天,我的腿病仍不怎麼見效,連大夫也感到奇怪,有熱度的那條腿疼,發涼的那條腿卻不疼,按說發涼的腿肯定是血液循環不好,應該疼啊,可是為什麼又不疼呢?後來怎麼治也治不好,於是大夫就說:“你的腿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治好的,帶一些藥給你,你先出院吧!”於是我就出院了。其實呢,當時我很無知,如果找不到腿的病源,那病根還是在腰椎上。因為我在江西勞動改造的時候摔傷過腰脊椎,應該告知大夫給我治腰病才對。
我出獄以後才聽說前些年譚厚蘭已經去世了。對於她的詳細情況我一直不太了解,隻是聽說後來讓她回家了,她是在家中去世的。她這一輩子沒有結婚,可能是老家來人接走的。
3.店有店規,獄有獄規??
回到房間,聶大姐仍在興頭上,她繼續向我介紹她這些年來的遭遇。1986年由北京市勞改局宣布,對聶元梓實施假釋。在很多年裏,她的衣食住行一直靠多方資助,資助者有親戚、同事、學生、老領導,也有社會上認識的和不認識的好心人,這些人給了她很大的溫暖,使她堅強地活了下來。
我對她說:“從這點來說,您還是很幸運的,聽說不光是譚厚蘭,‘北大’革委會副主任孫蓬一出獄不久也去世了,年齡剛滿60歲。”
聶大姐說,孫蓬一擔任校革委會副主任時,大概還不到40歲,去世時沒到六十,據說死於腦血栓。孫蓬一是山東蓬萊人,人很聰明,口才也好,但脾氣急、暴。他在監獄裏的具體情況我不太了解,因為我們沒有關在一起。但是聽說他被關過小牢,小牢好像就是把獨自一個人關在黑洞洞的小屋裏,有懲罰的意思。原因是他在監獄裏鬧得厲害,不服氣。其實他那樣做是很傻的,你跟監獄鬧能鬧出什麼名堂?因為你的問題不是監獄審判決定的,它隻是一個執行單位。你即使是個好人,但送你進來的人說你是個壞蛋,作為獄方也隻能執行。我當時在獄裏的態度跟孫蓬一不一樣。我跟獄方申明:首先,你們是執行單位,我的問題不是你們審查判決的,你們隻負責接收,我隻是關心判決的依據是什麼;第二,請你們放心,我會自覺地遵守監獄裏的一切規定,住旅店還有這規定那規定呢,何況我現在住進的是監獄。
看得出來,聶元梓很健談,記憶力也很好。隻要身體條件允許,她也願意接受來自不同階層的人們的造訪。她能在一張椅子上一坐就是三四個小時,而且有問必答,不馬虎,不懈怠,不發脾氣,不抹眼淚,也不低聲下氣和唯唯諾諾。
4.托人送來徐景賢的書
2004年中秋節前夕,女友張向華代我去看望聶元梓。張向華去後對她說,張主編病了,快過中秋節了,特委托她給老人家買些實用的東西送去。聶元梓表示了感謝,順便找出了一本書,托張向華帶給我。這本書的名字叫《十年一夢》,書的作者是徐景賢(文革中曾任上海市市長)。我掀到書的扉頁,見聶元梓在上麵寫了幾行字,大意是說,書中大部分內容事關文革,其中有兩段寫到了她,她仔細地閱讀過了,對裏麵的一些說法持有不同意見。她在看過《十年一夢》之後,給徐景賢作了回複。在回複中,她詼諧地說:“……你大概還沒有完全從夢中醒過來吧!”對此,希望我能理解她。
那天我給聶元梓掛通了電話,我說前些日子感冒了,發低燒,故一直未能登門拜訪,感謝她回贈我一本書。看了您給徐景賢的回複,讓我笑了好半天,您還挺幽默的。
聶元梓告訴我,上個月,她被一位餘先生請到了廣州。這位先生50多歲,在一家房地產公司工作,經常奔波於香港和廣州。他掙到了錢,不打牌,也不去咖啡廳和卡拉OK廳,卻買回不少的書籍和資料,有時間便潛心研究文革曆史。這一次餘先生安排她住在一個寫字樓裏,與她核實某些資料,對她關照得很好,時間大概是16天。
5.有病住進高幹病房
2004年10月上旬,聶元梓因埋頭整理書稿而引發了冠心病。那天下午,我打車直奔北醫三院高幹病房,聶大姐的床位是11室20號。
聶大姐見到我很高興,我坐床頭與她聊東聊西。聶大姐告訴我,因為北京大學的人都在北醫三院治病,她原來也在北醫三院就醫,多年的病曆檔案至今保存完好,結果醫院把她的病曆給調了出來,有些大夫跟她認識,比較熟,就按北大離休幹部的標準讓她住進了高幹病房。
後來我們又慢慢聊到了剛剛閉幕的黨的十六屆四中全會。盡管她身體很虛弱,但頭腦卻很清醒,注意力也集中,對談論當今政治話題依然意趣盎然。
聶元梓說,對於自己在文革中所犯下的嚴重錯誤,她將永遠檢討並吸取教訓;對於判她十七年徒刑的結論,她暫時不想提起申訴,隻想就釋放後的生活問題,向黨提出請求。
我安慰她說,好事多磨,會有辦法的。剛才也說到了,周圍有那麼多的人關心您,幫助您,安排您住進高幹病房,這本身就說明事情正在慢慢地起變化。對於她提交的申請,呈是呈上去了,但什麼時候上會,如何著手解決曆史遺留下來的複雜問題,恐怕一時半會兒不會那麼簡單。
正聊著,河南打工妹譚小姐走了進來,她表示說要幫助聶元梓洗澡。我趕緊站了起來:“小譚,我們倆一起來吧!”
不經意間,右手向下一摁,發現她腳底下有個暖水袋,抽出來一摸,已經沒有了熱乎氣,就聽聶大姐製止道:“新蠶,你不要動手了,這些事還是由服務員來做吧!”
臨走前,我想去洗手間,聶元梓手指房間北角說道:“這屋子裏就有,如不嫌棄,就在這兒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