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譚必成已35歲卻仍單身一人。戰爭年代環境惡劣,無暇顧全婚事。解放了,有了身份和地位,可個人問題高不成,低不就,稀裏糊塗一直拖延至今。如今,精神上的渴望和生理上的需求常常攪得他心神不寧,坐臥難安。隻是因為身份特殊,他必須冷靜克製,不停頓地去澆滅那日趨膨脹的欲望之火。
“可遇而不可求,可遇而不可求……”隨著彙報次數的增多,她那一顰一笑,一言一行,宛如大海的波濤,時時撞擊著他的心。
白天照常上班來、下班走,八小時之內譚必成叱吒風雲,縱橫捭闔,人們談起他們的譚書記,莫不褒獎讚譽,敬畏有加。白天忙前忙後,尚可分散一些精力,可是到了夜晚,他的雙目,猶如兩顆燒紅的煤球,由裏向外噴射著異樣的強光。
3.一落千丈
僥幸的心理讓譚必成瞅準了一個機會。
1951年年底,全國上上下下開始了“打虎”運動,譚必成不知從誰人手裏接到一份上報材料,材料中控告幹警吳國華貪汙受賄,數額待查。
自接到材料,譚必成一不做二不休,他敏銳地校準目標,抓住戰機,猶如一隻老鷹從空中俯衝獵物,凶猛剛愎,迅雷不及掩耳。他作出批示,將吳劃入“打虎”之列,很快便以貪汙受賄的罪名將其逮捕。
執行逮捕令的那個傍晚,天空充滿了血色,一群烏鴉久久地盤旋上空,向世間持續不斷地發出瘮人的嘶鳴。眼瞅著丈夫被銬上了手銬,如棒喝當頭,她傻了。
入獄後,吳申訴不斷,狀告譚借刀殺人。四周鄙夷的目光和監察部門的傳喚,讓母親猶如掉進棗刺窩一樣痛苦不堪。她一落千丈,她快瘋了,她要發泄,她要找第一書記拚命。
這一天她去找他。他以談心為由,領她來到市郊的一塊高粱地。時節正值盛夏,高粱已經抽穗抽得很高了,沒有人能看得見他們。她質詢他:身為市委第一書記,為什麼直接插手基層派出所事務,吳國華指控他是事件的主謀和決策人。
指問一針見血。
譚必成的氣噌噌地向上竄。他壓住火氣,隱忍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你應該知道,什麼插手、主謀、決策,這種話是可以隨隨便便亂說的麼?說話要有根據,指控要有證據,平白無故誣陷好人可是要吃官司的,何況到目前為止,我還是你的上級!”
“誣陷?!別人怎麼不被誣陷?!聲音是從獄中發出的,機關裏也有人這麼看!”
“‘機關’?你指的是誰?!你把話說清楚!”
雙雙一時無語。
他湊近她,壓低聲音道:“今天是你約我出來,而不是我約你。你能不能冷靜冷靜,談問題要心平氣和才好。”
“說得輕巧,如果把你的家人抓起來,你怎麼冷靜?!怎麼心平氣和?!”
“我的忍讓是有限度的,如果你不是一個女同誌……”
“那就動手了是不是?!你也知道害怕了是不是?!”
“隨你怎麼說,首先你應該弄清楚,吳國華到底都做了些什麼?是吧?”譚的態度時軟時硬,“你要對自己不冷靜的言行負責,否則,什麼後果都可能出現,對此你必須考慮清楚!”
低聲誘導時,她尚能保持一分克製,恫嚇的話一出口,反倒讓她變得無所畏懼。
“如今我的家支離破碎,你如願了是吧?事到臨頭,你竟敢威脅我,我會實事求是地向上級組織反映你的問題。”言罷,兩行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她沒有去擦,任憑眼淚流入口中,然後再將它們咽進肚子裏去。
“我勸你還是打消這個念頭,你這個級別的幹部應該知道,無論是哪一級領導,都忌諱越級向上反映問題。思想上的裂縫一旦形成,就將永遠無法彌合。你我相互間的印象,還有我們在機關裏的威信,都將名譽掃地。遇事最重要的是冷靜,而不是耍橫耍態度。”
“怎麼耍橫了?!我今天的談話是鄭重其事……為人要磊落,要行的端,走得正……”
譚由著她數落,也不多加分辯,少許冷冷道:“一口一個要找上級組織,既然你想告,我又能有什麼辦法?”
“那當然,我要想告,誰也攔不住!”
“那你就去告!我等著你去告!!”
4.點到為止
她一連寫了多封申告信和申訴材料,竭盡所能幫助吳國華梳理問題,設法將他賒欠的賬目全部還清。因恐組織上看不明白,在償還的清單上還填上了還款的時間、地點、證人。
日子一天一天地滑過,兩個月後她接到了答複:所賒賬款可以勾銷,但身為幹警,放走反革命一事無法赦免。
從哪裏又冒出一個反革命來?到底放走了什麼人?她無從得到一點消息,也沒人告訴她任何消息。
“別再告了,上上下下都是××縣的那套班底,你告到人家窩裏去了!!”終於,一位好心人向她作了暗示,而且也僅僅是點到為止。
在萬般驚恐無奈中,她再一次去找他,她渴望他能幫著她把人放出來,豈料辦公室已物是人非,新的書記走馬上任,他要找的人一走了之,而且走得幹幹淨淨,沒有托人留下哪怕是一絲一片的信息。此時她如大夢初醒,她突然明白,當個人的名譽、前程發生危機時,這個男人毫不猶豫地捍衛著他自己。
轉眼“打虎”結束在邇,辦案人顯然經過了深思熟慮:經多方會審,最終判決結果是三一三十一,平均打板子,給予男女雙方黨內警告處分和行政降職處分,吳國華減刑過半,量刑輕微。
“不告還好,告了,反倒給了自己一個處分。”那天晚上,母親強忍悲痛地往家走,推開房門,她一個趔趄栽在床上嚎啕大哭。好在就她一個人,沒有誰能聽見她的嚎啕,沒有人能看見她的歇斯底裏。
至午夜,她萬箭鑽心,吳國華及女兒們的話語聲、笑鬧聲直刺耳孔,一浪蓋過一浪。懵懵懂懂中她四處尋找發出聲音的人,卻一無所獲,換來的卻是新一輪的桌前伏案的涕泗俱下。一失足成千古恨,她毀壞了本屬於自己的青春、家庭和前程,一切都已無法挽回,就像透明的露珠在太陽睜開眼時必須消失殆盡一樣。
5.天道往還
來到鏡前,鏡子裏照出了她那枯黃的麵孔和哭得浮腫不堪的眼睛,還有那已然凸起的肚子。一兩年前,大女兒和二女兒已先後送回了老家。如今一個新的小生命正在她的子宮裏孕育生長。此刻,她費力地睜開眼睛,眼前忽然變得渾渾沌沌,模糊不清,“我決不能失明,決不能失明,為了自己的親生骨肉,為了肚子裏這個未出生的孩子,我必須挺住!必須挺住!”她不斷地對自己這麼說。
時間是醫治創傷的最好的良藥。慢慢地,母親重新堅強起來,眼睛也漸漸恢複了視力。
有一天,她來到窗前,放眼望去,天空湛藍,宛如大海一般。她仰望高空,默默地禱告說:“多麼可怕的一場惡夢啊!但願這場惡夢永遠過去,永遠也不要拾起,就當他們全都死了……”
那時候,三閨女的胎體尚隱存在母親的肚子裏。萬幸的是,三閨女未能聽到那群烏鴉齊聲發出的瘮人的哀鳴。
天道公允,天道往還—35年前,於母腹中,胎兒無法得知事情的真相,然而就在35年後,這個胎兒毅然決然地走上了長達8年的上訪之路。
6.無家可歸
對母親的審查和批判一直持續到1968年的深秋。在秋風秋雨的洗刷之下,滿地都是凋落的樹枝和樹葉。
與被遊街被批判的滋味相比,1968年的深秋讓母親感到了絲絲暖意。因為她獲準帶領全家人走“五·七”道路。一般說來,凡是已掛名成為“五·七”戰士的領導幹部,往後在政治上就等於獲得了“革命領導幹部”的通行證。
這天下午,我從集體戶返家。臨近外門,迎接我的是一個青色的大鎖頭,去鄰居郝大奶家問明了情況,出來時茫然不知何往,眼淚刷地一下就掉了下來。
深秋的日頭西下很快,冷颼颼的風從西北方向拂來。我手提一個淺綠色的帆布包,毫無目標地在樓前樓後轉悠起來。“哭什麼?哭什麼?去找家啊!去找家啊!”當哭泣停止,遠邊的夕陽提醒我應盡早起程。我上了一輛公共汽車,少許又改乘郊線車直奔父母所在的公社。無論鄉下的條件怎樣艱苦,隻要有家,隻要四位大人(爸爸、媽媽、大姨、大姨夫)都健在,我的心情就會隨之而改變。
在最初下鄉的一段時日,山區內重疊的山巒,宛若一個無以倫比的大鐵門,將全家人的視線遮掩得嚴嚴實實。很快父母親被抽調到公社去搞“鬥批改”。公社境內有一條河,河水水溫很涼,四周圍冷清而寂寞。有一天,空中飛來了一群棕花色的野鴨,它們在空中時而飛旋,時而齊刷刷地飛入冰冷的河中覓食,父母親望著它們感慨萬千。
7.回報笑容
不知什麼時候,外麵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風卷著雨點打在多棵果樹的枝頭。於半睡半醒之間,望見玻璃窗上的枝葉和花兒已被小雨點打得顫顫微微,但顫微中它們依然含笑,依然婀娜多姿。下吧下吧,這些花兒和枝葉將忠實地守我到天明。
翌日晨,我拉開房門,看見對麵的房門已經敞開,木質的三角托架上放著一個桔黃色的洗臉盆,母親正在洗臉,地上濺上了不少的水漬。俄頃,當母親扭身擦臉的時候,瞥見了她的三閨女正在開門。就在母女倆目光碰撞的一刹那間,母親的嘴角露出了一抹甜甜的笑容。這笑容在多少年裏都宛若燦爛的陽光時時照在我的心頭,我連忙點頭也回報母親一個微笑,可是當我轉身回到床頭的時候,眼睛立刻又濕潤了。
“三兒,一起下去吃飯吧!”少許,母親洗漱完畢,站在了我的房門前。她探進頭來笑道:“你爸起得早,剛才外門有響動,一定是上街買回了熱包子。”
我知道父母親都是河北人,他們都喜歡吃麵食,忙答道:“嗯,這就下去。”
俄頃,我跟在母親的身後下樓,從她那挺直的身板和行走的力量中,我似乎看到了案子的希望,看到了母親又恢複了青春,恢複了她一貫的鬥誌昂揚和揚眉吐氣。
8.以和為貴
前前後後花費了8年多的時間,三閨女穿梭於吉林、北京、河北三省之間,去苦苦尋覓那些看似早已流逝的一切。作為骨肉,作為晚輩,我一直正視、審視那場惡夢,竭盡所能去爭取為吳國華翻案的最佳結果,以撫慰兩位老人心靈上的創傷。在一位好心人的協助下,我有幸打聽到了譚必成的住址和電話。我想約他出來會麵,親自向他闡明來意,渴望他心胸坦闊,向前看,並申明以和為貴,不想給他晚年生活及家庭成員帶去任何的傷害。我還聽說他和他的夫人均健在,長子已經是相當一級的國家幹部了。
記得有位哲人曾經說過:“母愛是藝術家的學校,精神上的母愛是永遠不畢業的學校。”
在8年的穿梭中,不論多苦多累多難多澀多麻多辣,隻要想起母親那一度黯淡的眼神和中央首長的親筆批示,就敢於將一切困難踩在腳下。
“母親,女兒這一生將永遠愛著您!請您耐心等待,我一定能帶回讓您感到滿意和欣慰的好消息!”在身處苦海的8年時間裏,我一遍遍地在心裏這樣說。
1967年1月24日 星期二
目前,家裏外頭都遇到了我從前從未遇到過的事情,這對我們做子女的是一次嚴峻的考驗。
聽說住在一棟樓西頭的×××是一個隱藏了多年的國民黨特務。過去,他是做地下工作的,今天被人看管起來,聽說批得夠嗆。他愛人跟我家大姨都是街道委員會的,關係很好。
另外今天下午,我親眼看見離我家20米之隔的統戰部的部長被一群人連推帶搡,不知帶到哪裏去了。
讓我們稍覺安慰的是,我們的爸爸還好,他在市財政局當副局長,隻受到輕微衝擊,無論造反派如何訓斥,人家並不拚死抗爭,哼哼哈哈過了幾次關,不久被指令棄權靠邊站。既然每日無事可做,爸爸便一個人在單位一間冷屋子裏低頭看報寫檢查。雖說心裏苦悶,畢竟避免了體罰。相比之下媽媽卻厄運難逃。她脾氣不好,發起火來不容人,答辯會上可能頂了群眾,說什麼:“毛主席是偉大,但好花也要綠葉扶,毛主席也得有群眾。”在地委女當權派中,她被掛牌鬥得最狠。
現在隻要一想起母親被遊街的場麵,渾身就哆嗦。媽媽現在又被四清那個地方的人揪走了,不知什麼時候能回來。【張頤武點評:1967,這似乎是一個隨時會有驚人發現的年代—“特務”鄰居、被帶走的部長、被掛牌遊鬥的父母,他們僅僅在幾天時間內就失去了革命的身份。今天看來這是一篇日記、一個故事,而那時的“我”身處其中,內心的不解和鬥爭是無法用言語描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