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解放軍叔叔給我們做出了光輝的榜樣—在毛主席乘坐的小車還未到的時候,他們不怕疲勞,給我們演節目,還把自己的一壺水讓給紅衛兵喝。

回想昨天與全國各地同學一起開會學習的情景,我看到在貧下中農子女身上充滿著一種令人佩服的品質。他們跟李寶財(參見1966年9月28日的日記)一樣,對不良現象毫不留情麵,大膽進行鬥爭。可我今天明明看到一名外地來京的男生倒鹹菜不對,但拉不下情麵去製止他,今後要加強自己思想革命化的進程。

補記9——“小馬列”想當一次“宋要武”

在中學和知青時代,我有一個綽號叫“小馬列”。顧名思義,“小馬列”就是一個信奉馬克思列寧主義的小青年。

1966年8月18日,有一位女紅衛兵在天安門城樓給毛主席戴上了一副紅衛兵袖章。毛主席問她:“你叫什麼名字?”她回答說:“我叫宋彬彬,文質彬彬的彬……”毛主席笑著說:“要武嘛!”於是宋彬彬就想改名叫“宋要武”。

之後,轟轟烈烈的紅衛兵運動席卷全國,當時我14歲,上初中二年級,如今看來許多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當年在花季少女身上卻成為了事實。起因很簡單,僅僅是因為:“我也想當一次‘宋要武’!我也要進京去見毛主席!”於是乎,連火車票也不買,一個14歲的小女孩便獨自踏上了進京的行程。於是奇跡就發生了—不僅見到了毛主席,而且還見到了兩次,隻是沒有法子像“宋要武”那樣登上北京的天安門。想來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那時侯,進京串聯的學生總數多達上千萬。革命的師生,隻要從北京站走出來,就會受到熱情的接待。至於在什麼地方吃,在什麼地方住,任由一輛大公共車拉著你去你應該去的地方。在安排好食宿之後,便會編入一個臨時組成的連隊,連下麵設排,排下麵設班,連、排、班均設有臨時負責人,之後便是有組織的活動,等候通知,等候去接受毛主席的檢閱。

在這個臨時構架的連隊裏,雖然來自四麵八方,互不相識,但依據當日當夜收聽到的中央廣播電台的廣播內容,便可迅速集合起來,或召開情緒高昂的座談會,或展開革命的大批判,或進行萬眾一辭的表決心。總之,隻要一有集體活動,陌生的新夥伴們人人有覺悟,個個守紀律,革命的激情萬丈高。

有了這種繁雜有效的臨時組織,每次來京串聯的百萬紅衛兵,列隊去天安門接受檢閱也就成為可能。記得在毛主席第6次檢閱時,我站在天安門城樓下,隻隱隱約約地看見了毛主席的一個身影。因為不過癮,我決定再調換一個新的住處,爭取編到新的連隊,再去見一次毛澤東。

機會終於來了,那一天是1966年的11月11日,星期五。

早上不到4點我們就起床了,洗漱完畢便去大食堂就餐。那天早上吃的是白麵饅頭和一大碗豬肉丸子燉白菜粉條,真是香極了。看來為了讓紅衛兵們吃好吃飽,炊事員半夜就開始忙豁了,聽說有一位廚師為紅衛兵們做飯,把頭都碰破了。

不到6點,天剛蒙蒙亮,在統一的指揮下,百萬紅衛兵猶如潮水一般,從北京城內各個角落彙向天安門廣場。8點以後,紅旗招展,彩旗飄飄。一路上,機關幹部、企事業職工、街道居民、包括幼兒園的娃娃,都夾道為我們送行。

“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幹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

“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

“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年輕人朝氣蓬勃,好像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

“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毛主席語錄歌此起彼伏,每一個人如同大海中的一滴水,大海波濤洶湧,每一滴水夾蕩其中。為了按時到達指定的地點,隊伍整整走了四五個小時,14歲的“小馬列”居然未感到絲毫的疲倦,真是神了。

下午1時半許,就聽擴音喇叭裏說:“今天是毛主席第7次接見全國各地來京的師生和紅衛兵。這一次,毛主席改乘敞篷車進行檢閱,請維持秩序的解放軍和民兵同誌做好準備……”

望啊,等啊,盼啊,終於敞篷車朝我們的方陣開了過來。隊伍開始有秩序地騷動,站在第一排的是手拉手的解放軍,後邊是一排一排的紅衛兵戰士。“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歡呼聲震耳欲聾,直衝九霄。

毛主席個頭很高,沒有戴帽子,那寬寬的額頭顯得格外的醒目。他身穿一件長長的淺灰色風衣,神態與天安門城樓的畫像相似,麵部表情嚴肅、莊重。在毛主席的前方坐有開車的司機,兩側各坐有一陪同人員,他們都是誰?當時根本無暇顧及,還是在很多年以後,從畫冊上才得知了一二。

車子緩緩移動,速度並不快,但感覺卻如同閃電一般。而這接近30秒的“閃電”,足以讓“小馬列”熱血沸騰,牢記一生。

事隔28年之後,這種牢記沒有因為毛澤東的故去而褪色。1994年1月,我隨丈夫一同移居北京,京城人口1000多萬,當時我沒有任何線索,也沒有任何可以依仗的政治背景,僅僅因為少女時代的這一牢記,我想方設法去接近毛主席的後人及身邊的工作人員,繼而去圓當年“小馬列”想當一次“宋要武”的夢想。

1966年11月17日 星期四

今晚6點多,我在收音機裏聽到了一個參軍才8個多月的戰士蔡永祥的事跡。他今年才18歲,為了革命師生和國家財產的安全,壯烈地獻出了自己的生命,也許階級敵人和國內反動派不明白是什麼力量使一個年紀輕輕的人做出這件事來。那是因為蔡永祥用毛澤東思想武裝了頭腦,革命的人民一旦掌握了毛澤東思想,就能創造出驚人奇跡。

一次,蔡永祥的腳受了傷,原準備坐火車返回部隊,但當他發現有位老大娘丟失了車票,著急上不去車的時候,他把自己僅有的一點錢給老大娘買了車票,自己卻走著回到了部隊。

前幾天看到報紙上講關於解放軍如何關心人民群眾的事跡,這讓我回憶起在北京度過的12天的生活(自1966年11月5日至11月18日)。北京人民的所作所為確實令人感動,他們不辭辛苦,晝夜不閑,我迷路後遇到的每一個人都那麼好,是他們讓我堅持著走到了半夜。

1966年11月18日 星期五

毛主席說:“社會主義國家內部的反動派同帝國主義者互相勾結,利用人民內部的矛盾,挑撥離間,興風作浪,企圖實現他們的陰謀。”

昨天我看到了一個反黨分子老奸巨猾的表現:

他的孩子明明做了不對的事情,他不但不說,反而大聲吵吵:“對!我是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我的孩子還不是吧?!”什麼“你到家裏來就是犯法犯罪!”不僅如此,他還急慌慌地拿著雞毛當令箭,找到居委會主任家,說:“緊急報告個情況……”【張頤武點評:我們今天能夠體會那個被指為“反黨分子”的內心世界。“我的孩子還不是吧?!”其喊叫令人感慨。盡管從這簡單的敘述中還無法了解事情的全過程。但我想他敢於這樣鬧起來,到處抗議,一定有他的理由。】而這些天,居委會正在組織大爺大媽們背誦“老三篇”和毛主席語錄,我家也有兩個成員參加了學習—蘭藕姐一直沒有到學校參加任何革命組織,這些天她跟著大姨參加了這個學習班。聽她回來說,有些不大識字的老太太能把《為人民服務》背得滾瓜爛熟。他到居委會這麼一鬧,有意將小事鬧大,乘機混淆是非,撈把油水,也破壞了社會秩序。

1966年11月19日 星期六

今天我到二醫院去看“鼻炎”病。回來的路上,我看到人民公園插著個已破損了的國旗。我想這種旗不該插,影響不好,我就大膽地去提建議,那位女同誌態度很好。我想,我這樣做,是對革命負責的態度。下午我還要去給二醫院提建議,使醫療工作做得更好。

目前大家都在學“老三篇”,唱革命歌曲,有一段歌詞是:“老三篇,不但戰士要學,幹部也要學。老三篇最容易讀,真正做到就不容易了。”可不知是什麼人卻把詞給改了,改成:“棒子麵,不但戰士要吃,幹部也要吃。棒子粥最容易咽,真正扛餓就不容易了。”這些改詞的人一點都不嚴肅,那天我聽一個人這麼唱,唱完了自己還哈哈大笑。

【張頤武點評:當年有關這首“老三篇”的歪唱是相當流行的,它當然包含著對於“無所不在的政治化”的別出心裁的嘲諷—有關政治的宏大論述變成了有關棒子麵的幽默。民以食為天,這個“日常生活對於政治的嘲諷”的段落,令人在捧腹大笑之餘暗暗震驚。】

補記10

給“三爺”拜壽和寫錯語錄歌

把“老三篇”歌曲改成“棒子麵”歌,改後還引吭高歌,哈哈大笑。這位改詞的戰士後來是否挨了整,現已無從得知,但下麵這兩則故事卻叫人瞠目結舌,驚詫不已。

一日,某單位將科級以上的幹部組織起來辦學習班。三餐之前,大家要在毛主席像前先說上一段“三忠於”或“四無限”,然後再拿著碗筷去食堂打飯。

話說有位科長,30歲出頭,這天晚上看了電影《林海雪原》,劇中有個反麵人物,外號叫“座山雕”。

“座山雕”本名張樂山,原籍山東昌濰,兩歲時隨堂兄來到牡丹江,15歲進山當土匪,18歲便當上了匪首,有50多年的土匪生涯,曆經清末、北洋軍閥、偽滿三個時期。此人老謀深算,詭計多端,在匪徒中享有聲望,尊稱他為“三爺”。在《林海雪原》中,有一場戲是“座山雕”手下的八大金剛在“百雞宴”上一同為三爺拜壽。

次日中午,開飯的時間臨近,這位科長最先來到室外,他左手提一個大碗,右手拿著一雙筷子,一時興起,一邊用筷子敲大碗,一邊笑嘻嘻地朝屋內喊話:“開飯囉!開飯囉!都出來喲!都出來喲!給三爺拜壽囉!給三爺拜壽囉!”意思是大家趕快出來集合,做完三忠於,好去食堂打飯。

喊者無心,聽者有意。他的喊話即刻被“有心人”彙報上去,大加渲染,上綱上線—他把“三忠於”說成是“給三爺拜壽”,什麼性質?!用意何在?!結果此人被打成反革命,慘遭毒打。

無獨有偶。

某單位組織大家學唱革命歌曲,因為沒有歌詞,大家咬不準字,便有人提議把歌詞寫在教室的黑板上,於是一位中年幹部便擔當了此任。說來歌詞裏有萬壽無疆這4個字,這人寫了很多字都沒有發生錯誤,惟獨寫到歌詞的最後一句:“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時,居然寫成了“無壽無疆”。很快,大家發現“萬”字寫錯了,中年幹部連忙操起黑板擦將誤寫的“無”字改了過來。

事發的當時、當天、當年均風平浪靜,人們漸漸也就忘卻了這事兒。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忽然有人把這事兒亮給軍代表,結果這位中年幹部被打成現行反革命,遭至批鬥,一度失去了人身自由。

【吳福輝考證:無論是將“老三篇”玩笑一樣改成“棒子麵歌”,或者如本文兩則令人哭笑不得的故事所講的:把做完“三忠於”趕緊去吃飯的意思,玩笑般說成是“給三爺拜壽”;一時筆誤把歌詞“萬壽無疆”寫成了“無壽無疆”,這等事如果是在一個正常的社會環境和氣氛之下發生,都不會有什麼了不得。但糟糕的是,事情落在了“文革”那個非常的年代,是個“個人崇拜”吹上天的時代,如果一步邁錯,其慘烈的後果便可想而知。

偏偏政治緊張,是促成這類怪事發生的絕好氣候。比如,忽然謠傳說,生產膠鞋的工廠出了反革命的設計師,將“工人”兩字設計成鞋底的圖案,以實現將工人階級踩在腳下的複辟夢想。於是人人翻箱倒櫃將新舊膠鞋翻出來,看那花紋,怎麼看都像“工”和“人”兩個字,於是便趕快扔掉。還有,有人用舊報紙坐在屁股底下,卻被人發現報紙上有偉大領袖的畫像,如果那個人恰是四類分子子女或對文化大革命不滿者,於是一樁反革命事件就被革命群眾“創造”出來。在政治鬥爭白熱化的時代,年輕人不要開玩笑,政治警覺要特別高(教育你需“繃緊階級鬥爭這根弦”),人們的神經就像一根點燃了的火藥的導線,嘶嘶作響,隨時都可能引發爆炸。是人不正常了?還是別的什麼不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