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戰爭時期,地方勢力紛雜,導致鹽城的局勢也很複雜。有一次,在販鹽途中遇到了地方軍閥,連船帶人一概沒收,並強迫蒯應錦去當兵。當時地方軍閥正與新四軍對峙,蒯應錦參加的第一場戰役便以地方軍閥的失敗而告終,於是蒯應錦便當了俘虜。被俘後,蒯應錦沒有回家,而是參加了新四軍,服役證上還印上了陳毅的大印,這一參軍便是5年。解放後,蒯大富的父親便以貧農和革命軍人的後代在村裏擔當了“財糧員”(即大隊會計)。
蒯大富說:“我祖父、大爺、父親都上過私塾,當時能識字的農民為數不多。那時我母親家裏的成份是中農,因比較富足,也上過高小,而且還能看小說。在那個年代,能識文斷句的婦女就更為少見。”
解放後,村裏辦了個橋南小學,蒯大富得以就近讀書。
上小學的時候,蒯大富的學習成績不錯。一次臨近期末考試,放學時,他和一幫孩童碰上了鄉下結婚娶新娘的花轎隊,他一邊喊一邊追著花轎跑,因書包礙事便藏到自家廁所旁邊的草根堆裏,結果追完了花轎,書包卻不見了,但到了期末考試的時候,各科成績仍在班裏名列前茅,為此,老師還獎勵他一套學習用品。
小學畢業以後,蒯大富考上了距本村較遠的八灘中學,從初一就開始住校,一直住到高中畢業。
據蒯大富講,到了高中,尤其是數理化成績,同學與同學之間便漸漸拉開了距離。學習好的尖子生,考試時不僅要得滿分,而且還要搶頭卷。如果有哪一次搶了頭卷卻未能得到滿分,就非常懊悔,因為在老師和同學們麵前丟了麵子。
1960年,中國正處於三年自然災害時期。這一年蒯大富住校讀初三,有一階段每天早餐是三碗稀溜溜的粥,一泡尿一撒就光了,有時第一節課還沒上完就餓了,心裏就盼著趕快到12點,好能吃到中午飯。
1959年~1961年是國民經濟比較困難的三年,學校每月給住校生提供30多斤的糧食定量,可以保證中學生成長所需的營養。到了1962年,全國形勢開始好轉。
3.右派培養出造反派
蒯大富說:“當時八灘中學是由幾個公社聯辦的一所非常普通的中學。這樣的學校能讓我考上清華大學化學係,當年的我簡直不敢想象。在考取之前,親戚朋友們也說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兒。”
那麼蒯大富為什麼又能夠考上清華大學呢?話還得從1957年的“反右”形勢說起。
1957年反右,1959年反右傾,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一般都集中在院校和科研單位,因此“右派”出現的概率也比較大。運動後期,大城市裏有一批犯了右傾錯誤的教師,在接到處理決定後,便打起鋪蓋卷來到了邊遠地區。
當時八灘中學的高中班共開有6門功課,其中教數學、語文、化學、英語的老師都是下放來八灘的右傾分子,自然蒯大富的這4門功課都很好。
1963年高考時,語文老師讓他報考北京大學,數理化老師讓他報考清華大學。教蒯大富那個班的化學老師叫劉德明,蘇南人,考前,他把清華大學高考的試題全壓對了。當時清華大學的錄取分數是450分,蒯大富的總成績並不是很高,考了470分,但化學卻考了100分,最終被清華大學化學係所錄取。蒯大富風趣地說,之所以上了清華,究其根由,是1957年的一個“右派”培養出一個1966年的造反派。
繼蒯大富之後,至1964年,八灘中學又有一個學生考上了清華大學化學係;至1965年,又有兩個學生考上了清華大學,一個是化學係,一個是水利係,可見反右鬥爭以後,八灘中學的師資力量該有多麼的強大。
蒯大富說:“出獄以後,我曾打聽過化學老師劉德明,聽說他已經退休回了蘇南的老家,如果劉老師還健在的話,應該有80多歲了。”
4.小崽心中的喜鵲和烏鴉
1978年春天,蒯大富被押送到了北京市公安局預審處,進去以後沒有挨打,一天兩頓飯,主食是窩窩頭,外加一碗蘿卜白菜湯,一星期能吃上一頓肉。
從1980年底至1981年,蒯大富又在秦城監獄關了一年。秦城監獄關押的大都是部級幹部,蒯大富之所以進了秦城,主要是因為當時要審判張春橋,有一樁“煽動打倒劉少奇”的案子涉及到了蒯大富,需要蒯大富出庭作證,法庭設在全國最高人民法院特別檢察廳。
據蒯大富說,“秦城監獄歸公安部管轄,條件好於其它監獄,早餐能吃到雞蛋、牛奶、熱包子;午餐和晚餐一菜一湯,一星期還能吃上一頓餃子;一人一間屋子,約有18平方米,還帶有洗手間,可以洗澡。”
1981年的一天,蒯大富被叫到一間審訊室,屋子很大,大概有30平方米,正中有一把犯人就座的椅子,兩旁是旁聽者坐的沙發,椅子的對麵是審訊犯人用的大桌子,桌子後麵放有一把椅子。蒯大富進去後在正中那把椅子上坐了下來。須臾,進來了一位老人和一個小夥子,老人進來後不像是要審訊他,並沒有坐在審訊桌後麵的椅子上,而是直接坐到了旁聽者就座的沙發上。老人衝蒯大富說:“來來,坐到這邊來。”蒯說:“那不是我坐的地方,這是我坐的地方。”老人還是說:“來來來,就坐這兒!”蒯還是不敢過去。那個小夥子便說:“讓你過來,你就過來麼!”小夥子的說話口氣,讓蒯大富感覺到這位老人不是一位普通的幹部,於是便小心翼翼地坐了過去。作為在押犯,能得到尊重和友善的對待,這事一直讓他很感動,昨天上午,他曾以信任的口吻講給我聽。
到了1983年,法院對蒯大富進行了宣判。罪名有三:“反革命宣傳煽動罪、殺人罪、誣告陷害罪”,被判徒刑17年。
判決之後,蒯大富從秦城轉到了北京市第一監獄。監獄有個放風場,放風時,高處有武警戰士持槍巡邏,風場裏就他一人,可以曬曬太陽,散散步。由於經常散步,風場中間就走出了一個圓圈圈,踩到的地方便留下一圈幹巴巴的印痕,沒踩到的地方就會長出小草。蒯大富說,“在押時,沒讓我做苦活,我倒是想做活,但獄方沒讓。”
1984年,政法戰線開展了“嚴打”,被逮進來的犯人很多,獄所的房子開始緊張。盡管如此,政治犯仍一人一屋。為了防止政治犯自殺,獄方派了幾個普通刑事犯看著蒯大富。其中有個小夥兒,北京人,十八九歲,蒯大富叫他小崽。這個小崽因打架被抓,抓進來放出去,放出去又被抓進來,已經是幾進“宮”了,這一次他和另外兩個刑事犯被派遣看著蒯大富。
三位刑事犯進來後並沒動手打蒯大富,反而還挺待敬他。每天下午四點至晚六、七點,是犯人自由活動的時間,可是一間屋子裏4個人也活動不開,有時蒯大富和小崽就趴在窗口往外麵看。院子裏有幾棵大楊樹,樹上有幾個喜鵲窩,窩裏的喜鵲老是嘁嘁喳喳地叫個不停。有一天,他對小崽說:“小崽呀,你聽見了嗎?喜鵲在叫呢,是不是要有好事啊?”
小崽說:“大哥,您可不知道,犯人最討厭喜鵲叫了。”
“為什麼?喜鵲叫不是代表有喜事嗎?”
“那是普通人那麼說,犯人可不那麼看,你聽喜鵲是怎麼叫的?”
“不就是‘嘁嘁嘁喳喳喳嗎?’”
“您再仔細聽聽。”
“仔細聽也是嘁嘁嘁喳喳喳呀!”
小崽正色道:“您仔細聽像不像‘抓抓抓,押押押,關關關,殺殺殺’。”
蒯笑道:“我怎麼就沒聽出來呢?”
小崽又說:“你不知道,犯人喜歡聽烏鴉叫。”
蒯問:“怎麼會喜歡烏鴉叫呢?烏鴉叫不是意味著要有倒黴的事情嗎?”
小崽說:“這你可就不懂了,烏鴉的叫聲可好聽哩!它不是呱呱呱呱地叫嗎?那是在朝你說‘走哇,走哇,走哇’,叫嚷著讓我們這些犯人趕快從監獄裏走出去。”
坐下來,小崽給蒯大富又講了一個趣事,他說:“我已經是幾進宮了,每次宣判完了,便把我們拉到唐山附近的勞改農場去改造。每次當武警押著我們去的時候,一路上心情很沉重,聽著火車車輪撞擊鐵軌的聲音,心裏頭就琢磨開了,鐵軌發出窟窟窟窟的聲音,就像是在說‘窩頭鹹菜’,‘窩頭鹹菜’,而火車一拉鳴,就像是在宣布‘粥……’,連起來就是‘窩頭鹹菜,窩頭鹹菜,粥……’,‘窩頭鹹菜,窩頭鹹菜,粥……’;在出獄往家趕的路上,心情就會特別舒暢,鐵軌發出的聲音也跟著變了味,再聽到‘窟窟窟窟’的聲音,仿佛是在說‘麵包黃油’,‘麵包黃油……’,火車一拉鳴,就像是對我說‘偷……’,連起來就是‘麵包黃油,麵包黃油,偷……’,‘麵包黃油,麵包黃油,偷……’,因為上了火車,一摸兜裏沒錢,要想填飽肚子,要想乘公共汽車回家,就得偷。”
還有一次,小崽在監獄裏看報紙,有一篇文章寫道:“新疆國民黨上將陶峙嶽投降解放軍,95歲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吳福輝考證:陶峙嶽,1892年9月18日生,湖南寧鄉人,早年參加過同盟會和武昌起義,1916年畢業於保定陸軍軍官學校。1926年參加北伐,曾任北伐軍師團長、副師長、師長等職,後代理南京衛戍司令。抗戰軍興,投身於淞滬“八一三”戰事,後曆任軍長、集團軍司令等。1945年抗戰勝利後,被任命新疆警備總司令部總司令、西北行政長官公署副長官。1949年9月25日率新疆國民黨軍官兵,通電起義,為和平解放新疆做出了貢獻,後任中國人民解放軍第22兵團司令員、新疆軍區副司令員、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司令員,在新疆享有較高威信,1955年被授予中國人民解放軍上將軍銜,1982年9月以九十高齡加入中國共產黨,被看作是起義將領的典型。陶峙嶽於1988年12月26日逝世,享年96歲。】於是小崽便開始盤算,邊盤算邊對蒯大富說:“老丫挺的,95歲了還能入黨,我才19歲,離95歲還早著呢,看來要求入黨還不用著急,等我到了90歲再寫入黨申請書也來得及。”
蒯大富出獄後,還給小崽寫過信,後來就沒聯係了。那年,蒯大富和那個小崽待在監獄裏窮樂嗬,驅走了不少孤獨和乏味。蒯大富說,如果現在再見到這個小崽,大概也快40歲了。
5.押往青海服刑
1984年的“十·一”剛過,北京第一監獄忽然將蒯大富等數名政治犯叫出來改善夥食,而且還不是一般的改善,每頓飯有好幾個菜,有一次還做了一條大鯉魚,一頓都吃不完。當時他就想,是不是要有什麼變化了,改善夥食後,是不是要把我們拉出去槍斃呢?管他呢,先填飽了肚子再說。
5天之後的一個夜晚,蒯大富、韓愛晶、孫蓬一每人各乘坐一輛吉普車被押解到北京火車站,然後由55名武警戰士押送上了一節硬臥車廂,途中沒有給他們上手拷。幾十個小時之後,他們被押解到青海省共和縣塘格木監獄農場,那裏位於荒漠地帶,經常有狼群出入,如果逃跑出來,不被餓死也有可能被凍死。
進了監獄農場,一人一間屋又重新被隔離開來。1號是蒯大富;3號是韓愛晶;4號是孫蓬一。文革中,孫蓬一曾是聶元梓的副手,1931年14歲參加革命,1991年出獄,出獄後不久就去世了。
在經由監獄接見室的時候,蒯大富看見外門兩側寫有兩行文字—“悠悠慈母心,速速盼兒歸”。
那些年,蒯大富表現不錯,還曾給小青年們輔導過數理化和文史哲,後來有一個小青年考取了一所農業大學,畢業後回到青海就業,並結婚生子。這個小孩很有良心,蒯大富出獄後,還接到過一封來自青海的信,信中附有一張娃娃的照片,上麵寫著:“蒯爺爺好”。
青海有一種魚叫潢魚,這種魚1年長1兩,10年長有1斤重,最初賣1毛錢1斤,後來賣到100多元1斤,兩三條就能賣幾百元。青海省有一個高原淡水湖,又稱青海湖,裏麵也有很多魚,每年過了交配季節,魚就更多。當地老百姓時不時就拎著魚筐在監獄農場的大門口叫賣。那時候,蒯大富每隔一段時間就能接到家人和朋友們寄來的錢,房間裏生有爐子,白天買到魚,晚上就可以燉著吃。
在監獄裏,犯人們還偷偷地篡改歌詞,如著名歌唱家郭蘭英演唱過一首歌曲,後被犯人們將歌詞篡改後傳唱開來。原歌詞大概是:“汾河流水嘩啦啦,陽春三月開杏花,待到五月杏兒熟,大麥小麥又開花,等到重陽九月你再來,黃澄澄的穀穗好像狼尾巴。”篡改後變為:“手銬腳鐐嘩啦啦,高牆電網鐵籬笆,窩頭鹹菜不管飽,又是訓來又是罵,K子樓的犯人多可憐,一個個走出來都是黃窪窪。”
來到青海,蒯大富的刑期還剩三年,韓愛晶還剩一年半。一年半以後韓愛晶刑滿釋放,一度仍留在青海,每月發給80元工資,30元高原補助費,分配給一間住房,但沒有安排具體工作。
至1987年,蒯大富被釋放出獄,回到了一度勞動過的寧夏青銅峽鋁廠。在宣判17年徒刑之前,蒯大富已在清華大學及燕山石化等地羈押過8年,實際上在北京、青海共服刑9年。25歲至42歲,正是人生最美好的黃金歲月,而蒯大富則是在監獄中度過的。
時間飛馳,轉眼到了2004年的10月,離我第一次見到蒯大富已整整過去了兩年。就在這一年,他被獲準出國旅遊,先後去了新加坡、馬來西亞、泰國和香港,蒯大富高興地對我說,他終於圓了出國的夢。
也是在出國的前前後後,香港鳳凰衛視‘魯豫有約’預備做一期蒯大富的電視節目,等找到他的時候,被蒯大富婉言謝絕了。為此,主持人陳魯豫說:“想象中的蒯大富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啊?!”
蒯大富笑道:“那讓您說我該是什麼樣子的?我蒯大富就是這個樣子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