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輝煌的戰果是在黨中央和毛主席親自領導下取得的,這怎能不使我們高歌歡舞,萬分激動呢?
【金春明考證:1966年8月12日,中共八屆十一中全會閉幕。全會通過《關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改組了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會。8月18日,毛澤東在北京天安門廣場接見各地來京的百萬革命師生,並佩帶紅衛兵袖章,之後各地紛紛舉行慶祝大會。】
1966年8月20日 星期六
今天下了學,見一棟樓東南角又有一片新脫的煤坯。算了算,又快兩個月了。大約每隔兩個月一次,大姨夫都要推著手推車買回一大堆東西,有糧食、豆油、蔬菜、煤塊、煤麵兒和劈柴。買回來後,他要擇個時間脫煤坯。拖煤坯缺不了黃土,黃土有粘性,跟煤麵能和到一起,附近凡有蓋樓蓋房子的,每每打根基,掘出的土大部分是黃土。
脫煤坯的程序很繁瑣,5筐煤麵需摻一筐黃土,煤土攪和均勻後要扒成一個大圓圈,倒入水,等水下沉一會兒,看看水多水少,再按比例往裏麵添黃土和煤麵子。脫時需要木框架、鐵鏟、鐵鍁、一大盆水,把濕煤麵放入架中,用鏟鏟平,抽出架子,放入水中涮一涮,然後再脫第二塊。晾上一兩天之後,再用一把舊刀將煤坯切成小塊塊保存起來。【張頤武點評:幾筆白描,畫出能幹的大姨夫,和前後的描寫可相參照。】
大姨夫不但會脫煤坯,還會幹木匠活。在周日的上午,我晃常看見他在門前擺好一個木架,再把一小條一小條的木塊放到架上刨光,刨光後刷上亮油,然後晾幹,最後製成不同顏色的小板凳,發給家裏的每一個孩子。
補記5——人前一站比誰都低
“姨夫,家裏不是有塊煤麼,為什麼還要脫煤坯呢?”那年暑假,我這樣問大姨夫。
姨夫說:“塊煤比煤麵子貴多多咧,隻有在蒸饅頭、煮餃子才舍得用哩!”
除了脫煤坯,姨父還要到很遠的木材公司去買木頭。一車木頭500來斤,推回家後,劈成一小條一小條的,留著每天早晨生火用。有一次,爸爸從銀行買回一些成材,姨夫就用電鋸鋸,那些鋸掉的邊角料也可用來生火。”
“姨夫,我可以幫您脫煤坯嗎?”
“這活你可別碰!幹上一會兒,臉上、身上、鞋子上全是煤麵子,東北人講話,太埋汰。如果趕上刮風天,造得像個小鬼,你一個小女孩碰不得!”
“爸爸是男的,爸爸可以幫著您啊?”
“你爸上班掙錢,他哪能幹這活?”
“您不上班掙錢,所以您就幹?”
“哈可不。土話說‘不掙錢不如人’,像我和你姨不掙錢,沒收入,又沒親生子女,指不上誰,就得撲奔你媽。1953年,保定一女人介紹說,他們那個屯子有家男嬰想送人,因女婿家住湖南,女方要隨男人調湖南,走前想把男嬰送人,我們沒要,主要是你媽有話,說你大姨當年作了犧牲,拉扯了一大幫孩子,幹嘛還要別人家的孩子,所以就沒要。要是要了,喂他奶粉就能活,今天也能有你這麼大了。”
“哦……我們都是我姨拉扯大的?”
“可唄!你舅帶你媽出去打日本,一天介不著家,天天打遊擊,晚上睡堿地、紅櫻子地,要不就睡一片一片的灰菜地,渾身長滿了疥瘡……‘花姑娘的幹活!’有一次一個日本兵追你媽,你媽地形熟,躲過去了,抓住了那還有好?解放後,兄妹倆都在國家機關工作,不方便帶孩子,你舅還是個大官,兩人成家後各自生下一堆孩子,一個不落全往老家送。每人每月各寄回六十至七十元,你姨拿這錢買布,給你們做衣服,開始用手針做,後來學著用縫紉機做。一開始孩子少,在本村或鄰村找奶娘帶。過了幾年,孩子多到十幾個。噯喲歪,大點的懂點事還好,幾個小的,一大早醒來,隻要有一個張開嘴咧咧,其他幾個就一起跟著咧咧,一咧咧起來沒完沒了,比開幼兒園還熱鬧。”
“那時候我屬於大點的、還是小點的?”
“你是老三,剛滿月就把你送到了蠡縣的留史村。你媽是蠡縣一帶的老黨員,寄養你的幹爹是村支書,也是老黨員,認識你媽,有感情,奶你的幹娘拿你嬌著哩!隻要你一哭著叫娘,找娘,你幹娘一邊向你跑,嘴裏一邊喊:‘娘來咧!娘來咧!’”
“我幾歲離開幹娘家的?”
“五歲半。你媽說快上學咧,該領走咧。那天你幹娘頭衝窗戶看見我和她徐姐(注:大姨的小名叫大徐,下同)挑著挑來了,忙回頭對家人說:‘來咧!南階河來人咧!要接新蠶走咧!’不知是誰教你說的,一聽說要被人接走,你小小的人兒,站在窗台上朝外罵街,叫門外挑挑的人滾蛋。你姨進屋後喝唬你:‘小兔羔子,學會罵街了,再罵,看我不拿扁擔揍你!’嚇得你直往幹娘懷裏撲。後來還是你幹娘親自把你抱到挑上,一路陪著走到了南階河。等晚上哄你睡著了,你幹娘才睡,一大早不等你醒來便走了。等你睜開眼一看不是幹娘家,咧開小嘴這個哭哦!”
“怪不得一到春節,我媽就叫我給留史村的幹爹幹娘寫信,寫了好多封信,就是沒見過麵。”
“你走後,你幹爹幹娘套著牛車來過幾趟南階河。分手時,你幹爹幹娘心裏不好受。你姥姥就讓你姨把你先抱到鄰居家,這樣你幹爹幹娘走時看不見心裏會好受些。後來,你幹娘一吃好的就又想起你來了,又套上個牛車過來看,來時高高興興的,走的時候直抹眼淚。你想想看,抱走你的時候剛滿月,哺乳到3歲,養到6歲,一個鄉下婆子,容易麼?從感情上講,她舍不得讓你離開,可小巧(母親的小名)有言在先喲,說好了的是代養,6歲前還家,感情歸感情,歸屬歸歸屬,沒有辦法。”
“我姥姥和大姨看十多個孩子?怎麼會有那麼多啊?”
“你算麼,你大舅家有平分、紀元、新表、新華、新勝、振東……新勝小時候有氣管炎,整天喉巴嗆,累得你姨吼吼的……你媽這邊有蘭玲、蘭藕、新蠶、振西、新蘭、新伏……一出門,你姨胸前抱一個,背上背兩個,你姥姥領著幾個,到了地方把你們安頓好,由你姥姥看著,你姨下地幹活。”
“這麼多孩子一個比一個淘氣吧?”
“淘氣不可怕,最怕的就是生病,一有生病的,你姨背起來就往鄉衛生院送。屬新蘭聽話,不愛啼哭,做麼吃麼,指哪兒去哪兒,從不調皮搗蛋,吃飯時老坐在一個地方不動彈。有天晚上,屁股底下趴著一條長蟲、身邊出溜出溜地跑著一隻老鼠,也不說動動地。那年春天,新蘭四歲,跟一幫孩子在離家門口不遠的蓖麻地裏玩,玩著玩著就睡著了。後來孩子們玩火,把她左袖子燎著了也沒醒。傍黑時一點數,發現少了一個,嚇得你姨魂都沒了,扯開嗓門兒哭包!你姥姥嗔道她:‘光涕哭管麼用耶?快去找喂!找不回來,小巧(指母親)回來還不得瘋嘍?’等眾人趕到火場,將新蘭從火堆旁抱出來,左手腕已被燒掉了一層皮,自此留下了終生的傷疤。你媽回來不高興了,過了些天心眼子又順了,她也看見了,十多個孩子,哪能看得過來呀!”
“多虧有姥姥,要不我姨一個人更承受不了。”
“後來你姥姥得了哮喘病,家裏、地裏就指著你姨一個人,逼得她什麼農活、家務活都幹,脾氣那個暴躁就別說了。1960年你姥姥死了,你們也都大了,該上學了,你媽和你大舅一合計,這才各人領回各人的。之前你媽跟我說,這麼多孩子,總得有個照顧家的人,說這麼多年我姐把孩子們拉扯大了,有感情了,離不開了,你就跟我姐姐一塊過來吧!我說,行。這樣我和你姨跟著你媽來到了四平。我心裏想了,你小巧沒白當幹部,會說話,叫我和你姐聽著心裏舒服,把你媽的話調個個想,換句話說,她這一下子領走6個,雇個保姆得花多少錢吧?”
“每年春節前,我媽給全家人分東西,一人一包,屬您和我姨的那兩包東西最大、最多。”
“你媽雖說厲害,可心眼好使喲……噯……讓我這一生最不痛快的就是我犯過錯誤,丟了公職,人前一站比誰都低。你姨一提這事,氣就不大一處來。好在你媽對我們好,敞口吃,敞口喝,不缺吃,不缺穿,有溫飽,有依賴。這人吧,活在世上總得占一頭,對社會對別人總得有點用處。我是幹點累活,是抱點屈,抱點屈就抱點屈唄!嘿嘿嘿嘿……”說著說著,大姨夫咧開嘴大笑起來。
“我媽脾氣大,急了愛罵人,可從來不跟你們發火。”
“嘿!你媽那體性緊隨你姥姥,大高個,走路快,東北人講話了,說話做事刹愣,你媽生於民國,沒裹腳,不像你姥姥生在清朝,是個小腳。別看你姥姥是小腳,嘿!走起路來快多多咧。”
“我們管媽媽的媽媽叫姥姥,那管姥姥的媽媽叫什麼呢?”
“那就得叫老姥姥了。”
“那我老姥姥肯定也能耐嘍?”
“你老姥姥我沒見過,說不好,可我知道你姥姥。在家,你姥爺什麼也不管,大事小事由你姥姥作主,不高興了就罵你姥爺。你姥姥在村子裏有求必應,誰緣不下來的事兒,她一出麵準能給你緣下來。在家裏,她不怎麼幹活,專門指揮你姥爺和你大姨幹:‘大徐,拿醋來,拿蒜去,添點鹽再拿過來,還缺雙筷子……’反正就是不讓你姥爺、你大姨穩穩當當地站一會兒。生氣了,罵你,還不準你念聲,好話賴話都不準你說,隻能聽她說。說完了,罵完了,痛快了,舒坦了,心裏頭並不盛著。”
“那她老了以後呢?”
“你是說你姥姥上了歲數昂?”
“嗯。”
“上了歲數就不行了,喉了帶喘,有氣無力,想幹麼也幹不了咧,還得你姨天天照顧她。你姥姥老了以後脾氣好多了,也不罵人了,等再上些歲數,慢慢就糊塗了,人一糊塗了,離死就快了。人老了,比不了年輕的時候喲!你姥姥年輕那咱,可是不得了。”
“姨夫,人一糊塗,離死就快了,那等您糊塗的那一天,你怕死嗎?”
“咦?!新蠶,你這話問得可不好,那是怕的事兒昂?!越怕越不行!老話說了,‘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死是一件悲哀的事兒,小人們別當老人們說什麼‘糊塗了’,‘怕死’什麼的,東北人講話了,讓人心裏頭膈應。老話還說了,‘此時相見彼時老,能有幾時為弟兄?’活一天,就得珍惜一天,幹麼去想死的事兒……”我吃驚地傻笑了,忙改口說:“不說了,不說了,姨夫您別生氣……”心下暗想,姨夫這人不好欺噯,平時看去,老實巴交,沒有脾氣,可心裏頭樣樣事情都有數,說誰說得都挺準。此外,我感謝他能把我小時候的事和幹爹幹娘的事講給我聽。若幹年後,我回老家去看幹爹幹娘,不幸的是他們已經離開人世好多年了。後來,我寫了一首長詩,命名為:《母親與幹娘》(見補記19),以此來紀念兩位母親的養育之恩。
補記6——兩次離婚熱
“姨夫,聽說生子要跟他媽回老家了,他爸為啥不要她們了呢?生子的媽媽都生了兩個孩子了。”有一天,我這樣問大姨夫。
“兩個?生了四、五個還吵吵豁豁地鬧離婚呐!”姨夫說,“剛鬧革命那咱,不太講究女人好不好看,隻要人老實,不是地富出身就行,挺重成份的。解放後職務上去了,就覺得土媳婦配不上自己了。咱們這棟樓的××部長,要與農村老婆離婚,領導不怎麼同意,理由是你想娶的那個年輕女人,家庭出身是地主,她有地主階級思想,你娶了她,慢慢也會漸漸染上剝削階級思想,娶了她不是一件麻煩事嗎?那位部長申辯說:馬克思、恩格斯還講贖買政策呢!解放後對資本家不也實行私營轉合營嗎?我娶了她,就能改造她,還是批準我娶她吧!”
“後來批準了嗎?”
“批準了。女方成份是高,可你擋不住人家自由戀愛結婚啊!”
“那不是苦了先前那個老婆了嗎?”
“不光老婆子苦哇!孩子們也沒了親爹了呀!可有麼法?出來鬧革命的時候,父母包辦婚姻,一個農村婦女,目不識丁,莊稼氣,說話土氣,跟文化高的人坐在一塊,說不到一起,要是找個工作人在一起生活該有多好。那時有政策,男女任何一方提出離婚就可以離。1946年至1949年有過一段離婚熱,1950年至1952年又掀起了一次離婚潮。在單位,在公眾場合,每天都能聽到又有誰誰鬧離婚了。後來搞運動,鎮反,打‘老虎’,三反五反,反右,一搞政治運動,人們的神經吊了起來,也就顧不上想離婚的事了,離婚熱才漸漸冷了下來。”
“於平他爸爸姓高,為什麼他的孩子姓於?”
姨夫說:“革命那咱叫真名的少,地下工作者用的全是假名。於平他爸本姓於,革命後改姓高,咱們鄰居羅大剛原姓也不姓羅……要舉例子,那可太多了。還有就是上學後老師重新給起名,我原名叫劉乃謙,老師起的名字叫劉金耀,但我沒有改。”
1966年8月21日 星期日
最近,我學習主席著作僅學習了一點點,不像英雄人物和英雄集體那樣,把學主席著作看成是自己生活的命根子,是生活的第一需要。我應以英雄人物為榜樣,時時刻刻“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照毛主席的指示辦事,做毛主席的好戰士。”【金春明考證:本自然段尾部的這段話是林彪為《毛主席語錄》題寫的題詞,印在了《語錄》的扉頁上。】
今天開討論會,劉桂蘭同學的發言,很合乎我的情況。如果有本小人書,抽空就看,而對學習主席著作非得在規定的時間才肯學,有時甚至自己原諒自己。
昨天聽了劉英俊生前戰友的報告,我馬上感覺到自己是多麼渺小!一塊表,一二百元,要是我丟了,很著急,非得求幾個人幫我找一找,哪還顧得上集體的利益,可是劉英俊恰恰做到了。
他有了缺點,犯了錯誤,大膽檢查,並請示上級給以嚴厲的處分。我呢,有缺點生怕被別人知道,吞吞吐吐,拐彎抹角地往別人身上推,跟班長那次就是。有了優點,豪爽說出,比風還快。劉英俊做了好事,日記上不談,對人不說。我可好,上學期就好像為寫、說、講而做好事,正像主席說的“生怕別人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