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母親早早來到大姨身邊,她掖了掖4個被角,順手拎過一個方凳,俯身勸道:“為小朵要零花錢的事,吵吵豁豁一場,倘若有個三長兩短,這一大家子人怎麼辦?值麼?我已把小朵說了……忙別生氣咧,昂,姐姐,別生氣咧……”
大姨這邊想起妹妹平日的好處,不覺淚珠滿麵,哽咽道:“小巧,你說我自打嫁給他,就沒享過一天的福,就沒省過一天的心……要不是哥和你……”說著說著,淚水如洗。
爸媽上班去了,兩口子各自保持緘默。至9時,大姨欲進食,大姨夫端湯端水精心照料。至下午,大姨麵顏轉暖,綻笑如初。至此,大姨夫慢聲慢語道:“你遇事忒愛動氣,愛動氣的人沒有長壽的,三國的周瑜是怎麼死的?不就是動氣氣死的嗎?如果周瑜不生氣,不大動肝火,也不至於年輕輕的就死了吧?馬克思說得好,美好的心情比十副良藥更能解除心理上的疲憊和痛苦……”
聽這話時,大姨的火氣早已煙消雲散,見丈夫開始嘮叨自己,隻管笑道:“別再膩煩了!過會子人都回來了,快上街買點菜吧!”
1982年,平反冤假錯案在全國展開,大姨夫當年被判一年徒刑的事兒獲得甄別平反,不僅補發了少量工資,恢複了18級待遇,原單位還為姨夫購置了兩室一廳的房子。自此,大姨和大姨夫便與父母親分開居住,蘭玲姐也陪著搬了過去。
【吳福輝考證:18級待遇,是指幹部的級別和相應的政治、生活待遇。作者的大姨夫原來是第18級,1982年甄別平反後仍恢複了這個級別,標誌著平反比較徹底。中共自蘇區到延安、到建國後的1952年,一直沿用供給製。高級幹部與一般幹部的供給水平,雖有差距,但相對說來不太大。如夥食分大、中、小灶,連以下吃大灶,團營吃中灶,師以上吃小灶。1952年到1955年,是供給製(加津貼)和工資製並存的時期,當時幹部分29級,從22級到17級為行政正副科長的級別,18級便包含其中。1955年8月,國務院發布《關於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全部實行工資製和改行貨幣工資製的命令》,一刀切了,幹部分成30級,13級以上為高幹,17級為縣團級,18級在部隊為正營級,在地方是正科級。剛開始執行工資製時,屬於不小的變動,同樣資曆的幹部會造成不同級別的差別,同是一個職務可能有許多級,工資是不一樣的,所以引起了波動。當年毛澤東聽說有的幹部想不開,曾經在會上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隻因未到評級時”,一時傳開。】
1996年9月,母親患了乳腺癌,準備赴京動手術,當下蘭玲姐問姨夫:“我姨不在了,我媽都這樣了,你不往外掏點錢啊?”
翌日晨,姨夫將500元人民幣揣入下衣兜,鎖好房門,慢慢悠悠地向老房子走來。見過小姨子,一麵掏兜,一麵說道:“500元不多,多少是那點意思唄!要是外人,50元也不給你拿呀!”說著說著眼睛就濕了。人一上了歲數,眼睛先失神老花,如今經淚水這麼一浸,看上去滿臉的慘淡。
母親見姨夫動了情感,心裏也不好受:“姐夫,大夫說我這病還處於早期,早期的乳腺癌好治。這錢我先收下,就算我先賒你的……啊?”
1996年10月中旬,母親從北京301醫院做完手術歸來,休息數日後,母親叫來蘭玲姐,“去工商銀行存上這1000元,折子上寫你姨夫的名字,存後轉交給他就是了。”蘭玲姐笑道:“不但還了本錢,還多出了五百。”母親長歎一聲,“唉!你姨夫這輩子遭難遭大了,老了老了,手頭剛攢倆錢,不容易喲!他沒兒沒女,我姐又不在了,那可是他的養老錢喲!”
2001年1月,母親病逝。喪事結束後,我特意去了大姨夫家。那天大姨夫神情有點不大對勁,你問他話,他總是嗯嗯的,並不接話。兩日之後再去,他坐在床邊,一句一句地念起了小姨子平日對他的好處:“你媽手術回來,我隔三差五去看她。一去,總不忘給我拿東西,什麼葡萄啦,蘋果啦,要是有幾天沒過去,就讓蘭玲給我捎東西過來,晃常就捎來一盒牙膏,一塊香皂,一條手巾……趕上清明就喚我過去拉拉家常,問我給沒給我爹我娘、你姨、你姥姥姥爺燒紙,還念叨起上小學時照顧過她的愛姐(姨夫的親姐姐),最後又念叨起你那死去了8年的姨。你媽說:‘我姐命苦哇!年輕時操心出力過了頭,前些年你平了反,有了自己的住房,孩子們也都上班了,我姐剛剛六十,本該享幾年清福了,誰知腦溢血突發,說沒就沒了……唉!去了也好,一了百了,真鬧個癱瘓,鬧個植物人什麼的,也就苦了你,苦了留在四平的這兩個閨女(蘭玲姐、新伏妹)’了。”
1966年7月19日 星期二
一氣看完了充滿戰鬥激情的《方誌敏戰鬥的一生》。方誌敏在學生時期,不管什麼義父,親戚,隻要是剝削勞動人民的,就跟他們鬥。在學校,他不怕什麼校長的哥哥,有錢的教員。他想參加革命工作,可是校長和洋人要留下他,並要求他隻要不再說什麼革命的言論,就可以免費供他繼續讀書。但是他為了革命,勇敢地拋棄了這種利誘,在革命最艱苦的時候,他堅定不移地和敵人鬥爭。他積極宣傳農協運動,每到一地,便帶領群眾展開減租減息的鬥爭,並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金春明考證:“星火燎原”是一句成語。《毛澤東選集》第一卷1951年出版時,把毛澤東1930年1月寫給林彪的信,命名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用來比喻革命火種雖小,但可造成燎原之勢。】
在戰鬥出現傷亡之時,他告訴兩位戰友帶領一部分隊伍突圍,自己卻再次衝進包圍圈指揮戰鬥。他已經7天沒吃飯了,咬著牙,兩腿顫顫悠悠站都站不穩,但他卻鼓勵同誌們說:“吃不得苦,革不得命,算是什麼革命者?越苦越要幹!越苦,我們越要快樂!”他凍得渾身發抖,一走一晃,時常被地上的冰雪滑倒,萬分痛苦。後來有個叫魏長發的叛徒出賣了方誌敏。
方誌敏同誌在獄中仍為黨工作,他麵臨死亡,仍然在做同誌們的思想工作……
1966年7月24日 星期日
最近美帝國主義正在侵略越南,美帝在罪惡的戰爭中越陷越深。【金春明考證:越南戰爭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時間最長、規模最大的一場局部戰爭。從1945年8月日本投降到1975年美軍撤出,越南人民先後同法軍、美軍和他們支持的南越軍作戰長達30年之久,被稱為“越戰一萬天”。1963年11月,美總統約翰遜上台後,越戰急驟擴大,1964年8月北部灣事件後,美機開始轟炸越南北方,轟炸首都河內,並多次入侵中國領空,把戰火燒到中國南大門,1964年11月,毛澤東發表聲明,稱:“美帝國主義是全世界人民的共同敵人。”而對於當時一個不太了解這段曆史的中學生,感覺好像隻是“最近美帝才侵略越南”。】它在“特種戰爭”中不斷遭到慘敗,但仍作垂死的掙紮,加緊戰爭“升級”。目前,它甚至襲擊河內和海防地區,對越南國土進行狂轟濫炸,妄圖以炸迫和,迫使越南人民屈服。我們決心做英雄的越南人民的後盾,如果越南人民一旦需要,國家召喚,我將毫無顧慮地去和美帝戰鬥,和越南人民一道消滅美帝,就是獻上生命我也在所不惜!
美帝國主義極力散布“和平談判”的論調,妄圖永遠霸占南方,侵略北方及其它各個國家。而那些修正主義,還有帝國主義的幫凶者卻大力附合美帝的論調,因此我們要提高警惕,決不上他們的當。【張頤武點評:越南戰爭的曆史竟然在一個孩子的日記中有這樣的評說,雖然難免有套話的成分,卻也說明當時中國國際觀教育的深度。當時的社會雖然難於得到其它方麵的信息,但國家的國際立場和觀點深入公眾的程度卻引人注意。今天全球化文化生活的寬泛,使人們獲得信息的渠道遠遠超出60年代,但今天的少年未必會對國際性政治如此關注和評論。】
1966年7月28日 星期四
毛主席7月16日暢遊長江的喜訊傳到耳邊,毛主席他老人家是多麼熱愛人民關心人民呀!當我們喊毛主席萬歲的時候,他老人家卻說人民萬歲!他老人家多麼謙遜呀!人民永遠跟著毛主席在革命的路上奮勇前進!
我看完了《鐵道遊擊隊》這本書,被他們英勇頑強的鬥誌所感動。但我認為,有的話寫得不大好,比如:“在戰鬥中,劉洪雖然是堅如鋼鐵的英雄,可現在對待鳳兒細致周到的照顧卻充滿著溫情。”這話到底想說什麼意思呢?而且書中每歡迎一個同誌總是設酒擺宴,把好人描寫得總是罵罵咧咧,什麼“奶奶個熊”、“熊種”、“入他奶奶”,都是什麼話呀?還經常出現“孬種”、“有種”的字眼,或是什麼“夠朋友”。【張頤武點評:《鐵道遊擊隊》是革命文學的經典著作之一,但這裏竟然認為它的革命性還不夠純潔,還包含混雜不純的成分。這說明了當年教育的極端片麵性的弊端。這裏對於小說的讀解是非常特別的—它高度地重視細節,高度地注重作品內部的政治純潔度。任何瑣碎的日常生活細節都會被放大,一切都上升到政治立場的層麵去解讀(即當時流行的所謂“上綱上線”)。青少年所接受的高度純潔的“社會生活的政治化、革命化”教育,構成了一種非常簡單的心靈。在“新時期”之初出現的如劉心武的《醒來吧弟弟》以及當時引起青年心靈大震撼的有關“潘曉”的信的討論,都是對於當時過分狹窄和刻板的教育問題的反思。這倒不一定是心靈扭曲,而是過分的單純和天真,盡管這種單純和天真也有一種感人的力量。】
1966年7月29日 星期五
今天晌午,我聽到這樣一句話,說“其實地主管賬也是很操心的”,我認為這話完全沒有階級性。什麼叫“地主管賬操心”?一定的階級有一定的看法。地主的賬本動一動,不知要有多少農民坐監獄、被抓、被打,不知有多少勞苦人民流離失所,背井離鄉。為什麼隻看到他管賬本操心,為什麼不看看他“操心”的後麵呢?這話是抹煞新舊社會的差別,抹煞階級鬥爭!【張頤武點評:這種分析尖銳、簡單,觀念壓倒感受。】
在舊社會,老爺們、公子小姐們榨取了無數勞動人民的血汗。今天我們翻身了!工人農民一切勞苦人民再也不受剝削了,再也不是給那些資產階級老爺們做牛做馬的時候了,現在我們都以主人翁的姿態出現在新中國了!
1966年7月30日 星期六
在班級,我和李影是“一幫一、一對紅”,昨天我倆去通知馮立華明天到校的事兒。一路上雨下得很大,渾身的衣服被淋濕,涼嗖嗖的,直打顫。這時,我不想去了,因為路很遠,道路還不定怎麼泥濘呢!後來我想在這大雨天裏解放軍叔叔就不保衛祖國了嗎?難道就在屋裏等著雨停下來嗎?如果這時敵人要侵犯我們的國土你又會怎樣呢?我受這點苦,和邱少雲、麥賢得又怎能相比呢?想著想著,雨下得更大了,一步一滑,幾次使我陷進泥坑。風和雨打在臉上,真是難受極了。這時候我又想到二萬五千裏長征的紅軍叔叔,在毛主席領導下,經過了千辛萬苦,最後終於走完了長征路,打敗了小日本,解放了全中國。
到了馮立華家,我本想休息,但還要去通知別人。一出門,一陣涼風吹來,又有點怕困難了。這時,我想起焦裕祿帶著疾病,迎著風沙,到貧下中農家去訪問,也不是為了到人家去休息呀!【張頤武點評:這種高度的上綱上線顯然有點嚴苛,讓今天的人看起來多少有些荒唐,但其真誠、自然、純潔的表述,令人感動。】
1966年8月1日 星期一
28日那天,我到地委大院去玩,見到有一群人在院裏勞動。其中有一位長得白胖的、右胳膊受了傷纏著白布的叔叔,他見我過來就朝我笑,然後問別人我是誰家的孩子。
問完了他笑嗬嗬地說:“噢,是劉部長家的啊……小劉啊,你們這個年齡每天無憂無慮,什麼負擔也沒有,正是最幸福的時候,哪像我們啊,一天到晚死累死累的……”【張頤武點評:一語道出了人生感慨。】
我聽後很反感,我們生長在偉大的毛澤東時代,再幸福不過了,可你們大人也不能把革命工作看成是死累死累的呀!再說幹革命應揀重擔挑,毛主席說了,“艱苦的工作就像擔子,擺在我們麵前,看我們敢不敢承擔”,你這麼說,不是與毛主席的教導相違背嗎?【張頤武點評:一派少年人的不通人情的激烈,與對《鐵道遊擊隊》的分析異曲同工。】
另外我爸爸叫張雲沛,媽媽叫劉淑英。我不姓劉,姓張。你叫我小劉,肯定又衝我那個當過四平市委組織部部長的媽媽去了。
回到家裏,把這事一學,蘭玲姐、蘭藕姐也都說在街上經常有人管她們叫“小劉”,說:“小劉啊,吃飯沒?上哪去啊?”
姐妹們聽了都不爭辯,隻是笑笑說:“叔叔阿姨好,吃過了,上學去。”
反正各自心裏都明白是怎麼回事,這也許是因為母親的名聲比父親大,職務也比爸爸高的緣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