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急了:“慌慌嘰嘰才精哩!你爹老實,不慌慌嘰嘰,一輩子吃苦受窮。再說人家好歹是個八路軍連級幹部,出出進進有模有樣,哪一點不好?!我倒是擔心大徐(大姨的小名)配不上人家。”

姥姥厲害,認死理,不順心眼子了,說翻臉就翻臉,罵人時不容對方還嘴。那年,青菊罵村裏一個叫老悶的男人,罵得狗血噴頭,老悶並不生氣,越罵越咧嘴衝青菊笑。事後大舅找老悶道歉,請他多擔待自己的娘。老悶說:“青菊罵是罵喲,心口窩可是對我好喲!前年村裏鬧饑荒,沒吃沒喝,你娘有一嘴東西也不忘我,‘我這兒有倆鴨蛋,拿走一個,忙拿走!’要不是青菊接濟我,我活不到今天。等哪天有白麵餅子吃了,我會還青菊一鬥的白麵。”

既然娘不高興了,大舅也就不再言聲。性急的姥姥托媒人定了個良辰吉日,媒人讓大姨夫那邊找個保人,寫份定婚證書,交由雙方簽字畫押。劉化普又從本村一家富裕中農那裏買了6畝活期地,算是給兒媳婦的一份彩禮。當時有買活期地和死期地之分,活期地便宜,三十幾塊一畝,三年期滿由賣主收回;買死期地則要花大價錢,一經買到手,土地便可永久性據為己有,劉化普買的是活期地。

轉眼到了1941年。結婚那天,新郎頭戴一頂黑禮帽,身穿一件藏藍色長袍;20歲的新娘,頭戴一束鮮花,身穿一件醬紅色的袍子;婆婆王榮把新買來的同時印有紅金魚和綠金魚的被單鋪在炕上,把新房布置得亮亮堂堂。

大姨出嫁後,在婆家生活了幾年。大王村附近有個地方叫杜個章,杜個章有一家由天主教出錢辦的小學堂。母親白天在小學堂念書,晚上就住在姐姐、姐夫家。整個夏天,劉家拿母親當貴賓看待,姨夫的妹妹叫愛姐,愛姐的性子隨她娘,性格溫柔,人品極善,經常變著法子為嫂子的妹妹做些可口的飯菜。母親心存感激,與姐夫一家人相處甚好,這為日後大姨、大姨父投奔母親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1942年春,日本鬼子來了,燒殺搶掠,環境變得惡劣血腥,“五·一大掃蕩”後,杜個章小學被迫解散,母親又改去一個叫井上部的小學念書。這期間,黨組織打著天主教會的名義暗中發展黨員和傳播共產主義理論。大舅入黨後,20歲的大姨和15歲的母親也先後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到了1943年,母親一邊上學一邊開展黨的地下工作,負責分管5個村子的黨支部建設。

1944年8月,上級抽調母親到保定地區受訓,召集人為區委書記李由。

為找到區訓練班,姥姥陪著母親走了5個村子。訓練班結束時,受訓人員要分散到靜海縣、文南縣、天津縣去工作,母親要求分回老家蠡縣,她坦白說自己家庭觀念強,她娘自小拿她最嬌,出來的時候娘都哭了。於是大家就批判她家庭觀念強,批就批,她還是哭。李由書記幫著說話了:“劉淑英別哭了,你媽那天一直送了你5個村子,誰沒看見?這是誰都知道的事,是吧?”這樣母親就分到了蠡縣。

1966年6月25日 星期六

今天媽媽公布捋菜籽第一和學習成績第一名的人,結果都是蘭玲姐,爸爸媽媽獎給她一元錢和一個大筆記本。給我們其他孩子是一人一張嘎嘎新的1角錢,姨夫好像還單給新伏一張嘎嘎新的1角錢。

我發現四個大人都喜歡6歲的新伏。平時11口人吃飯,分3個地方吃。爸媽在他們屋;姨、姨夫領3個小不點在他們屋;蘭玲姐領我和蘭藕姐在外屋地。因爸爸胃部切除過三分之一,故爸爸媽媽他們屋晃常就有細糧吃。每次吃細糧,最小的新伏總能沾點光。可在我們3個大孩子的方竹桌上,飯夠吃,菜常常不夠,因為我最能摟菜了,沒菜時就跑到大姨她們那個圓桌上倒菜湯底子。

平時新伏跟著姨在大屋子裏睡,時間長了,爸媽這邊就想,想抱她過去睡,可大姨這邊又心痛。凡事隻要大姨不同意,媽媽就會笑著走開。我總是覺得媽媽對孩子們太嚴,但對大姨卻特別忍讓和寬容。

有一次媽媽跟大姨說了半天才讓抱走新伏。姨答應之後又後悔,後悔吧又不便敲門,於是跑到後院趴著窗戶看新伏。後來讓媽媽發現了,就把窗簾拉上了。

第二天好像聽姨說,就這一宿就把孩子睡不好了。該把孩子放在床的中間睡,挨著牆頭容易著涼。【張頤武點評:這裏刻畫了一個大家庭生活的匱乏和有趣的人生,當時1角錢或1元錢的珍貴是我們今天難於想象的。而不夠吃的菜和有關“細糧”的描述也和今天有天壤之別。姨媽、姨夫和張家一家人一起生活,11口人同在一個屋簷下的情景,更讓今天的年輕人難於理解和體會,從這裏我們可以看到中國社會的滄桑之變。從那時到今天,有兩個變化值得注意:一是日常生活的匱乏到豐裕的變化;二是由大家庭為主導,到今天普遍的三口之家的組成。在那個年代,大家庭的活力還沒有喪失,個人組合在大家庭的結構裏,人們生活的格局、親戚之間那種緊密的關係,都還帶有一種傳統的色彩。借助於對當時那種相對緊密的大家庭關係的研究,可以對那時候人們的文化和日常生活展開思考—哪些是當時中國社會主義文化的特征?哪些是傳統的遺存?這種大家庭的存在有著怎樣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的背景?張新蠶在這裏提供的見證非常寶貴。】

1966年7月6日 星期三

我發現姨夫有點偏心眼。他對我們幾個女孩兒都挺好的,對我媽和姨也好,尤其對我媽,我媽說東他不說西。雖然他有時跟大姨吵架拌嘴,但吵完了也就沒事了。可他對家裏兩個男的不很喜歡。而且我看得出來,好像姨夫身上有什麼毛病,爸爸有點看不起他,兩人極少交談,雙方有了事,都是推出母親去交涉。好在爸爸每天上班一走了之,兩人互相見不著,晚上回來又各有各的房間。但對振西,姨夫有時愛數嘮。那些年,我家住在一棟樓的一層,那天新伏叫她哥到後院菜地幫她揪個西紅柿吃,兄妹倆都在,讓姨夫碰上了。他不說新伏,專說振西,有點不太公正。

大姨夫性子慢,待人溫和,每天天不亮就拎著個小鐵鍬、挑著兩個土籃子上街撿糞,專找糞多的地方走,牛糞、馬糞、羊糞、人糞,是糞就撿,一撿就是一冬,哪天也得走上個十裏八裏的。每天早晨,在生火做飯之前,他會把糞肥倒在南頭的院子裏。到了星期天,他把這些糞、還有我養的那些小雞兒拉的糞,一起裝上一輛手推車。

有一次我說姨夫你上哪兒去呀?我跟在你後邊跑著玩行不行?他說行。結果他把一手推車的大糞拉給了郊區勤業8隊的一個生產隊,而且分文不取。隊上的社員感謝他,他說學習雷鋒做好事應該的。【張頤武點評:這裏張新蠶對於姨夫的細膩的觀察是非常敏銳的。姨夫和父親之間的微妙的關係顯示了那個時代大家庭中人際關係的複雜性。當時社會所極端強調的“集體性”的價值並未解決人與人之間的微妙關係,從張新蠶童言無忌的表達中可以看出,人與人之間由於性格、利益、地位等等方麵的差異所造成的關係的微妙和複雜,是不可能通過當時抽象的政治性的解釋來獲得解決。同時,有關姨夫拾糞的記載讓我們發現那時的中國中等城市與鄉村的異常緊密的聯係。其實,那種與農村、農業、農民的聯係,正是中國社會主義文化和日常生活的一個重要的部分。經常的農業勞動,幹部下放,對於農民體力勞動和簡樸生活的高度推崇,都是這種文化的體現。一方麵,農民的日常生活在那個時代仍然比城市居民艱苦,但另一方麵,他們在倫理上的純潔和美好,也經常性地被社會所肯定。這種矛盾的表達是非常有趣的。】

補記3——給軍烈屬寄老三篇,是糞就撿

那些年時興發行老三篇單行本,姨父一買就是幾十冊,然後自己掏錢悄悄寄往吉林省白城地區,並在信中附言說,白城是困難地區,這些老三篇請無償轉送給村幹部和軍烈屬。不久,一位姓劉的大隊會計還給姨父寄來了一封表揚信。

那幾年大姨夫逢人便說:“我做的好事可多咧,寄老三篇,清掃公共院子,幫鄰居推煤、推木柴、種苞米、種菜、無償奉獻糞肥……”

有時候,糞肥攢得多了,四平市郊區勤業8隊就會派一輛膠皮軲轆馬車來家拉糞,一車糞能有幾百斤重。記得勤業八隊的全體社員寄來幾封表揚信,信中說我家大姨夫將二三車大糞無償貢獻給了8隊,支援農業多打了糧食。

姨夫回信說:“學習了‘老三篇’,要為人民服務,要立竿見影。我要向雷鋒同誌學習,助人為樂,關心他人比關心自己為重,這是我應該做的。”

補記4——小姨子給姐夫存入1000元

姨夫隨妻子入住小姨子家,11口人同吃同住一過就是幾十年。這種組合在中國不敢說絕無僅有,也可以說極為少見。

爸爸的房間與大姨夫的房間離得很近。雖說同為男性,又咫尺相隔,但爸爸和姨夫來往不多,也較少涉談家務私事。

父親性格內向,不善言辭,萬事順由母親裁斷。下班後,爸爸在自己的臥室看書看報、抽煙喝茶,與母親聊天。凡有家務瑣事,概由母親出麵。屆時,姨夫總是滿臉謙謹,洗耳恭聽,然後任勞任怨地去做。

大姨夫心裏明白,在這個大家庭裏,除了大姨是他的親人外,對己知疼知熱、能理解他、善待他、並給他生活溫暖的人,也隻有他的小姨子。

有天下午,我從外邊回來,看見表姐的女兒小朵站在門外哽咽不止。再向裏看,原來姨和姨夫正在吵架。

那年小朵正上小學六年級,文化大革命學校停課,表姐給她買了張火車票,讓她去姨姥家住些日子。

平日姨夫絕少與家人發生衝突,卻免不了常跟大姨拌嘴。拌幾句嘴倒沒什麼,但大姨一旦吼叫起來,場麵就會變得異常可怕。

“娘了個×的,小朵要錢你就給,怎麼就你有錢?你的錢是從哪兒來的?”大姨扯開嗓門兒逼問,眼裏射出凶狠的光。

姨夫說:“噢,我手裏就不能有倆錢?我給老家寄信,買筆買紙,不得花個倆仨的?買張郵票還得花8分錢呢!”

“你個嘴歪,我說的是8分錢嗎……”咣當一聲,就見大姨踢翻了一張椅子,頓足道:“你存心想氣死我,我死了,你也就稱心了……由著你這麼氣我,你還不如嘎嘣一下死了的好!”

大姨夫手拿一把小鐵鏟,正蹲在門道口鏟除雞籠子裏的雞糞,聽見老婆罵他,遂不緊不慢道:“你也別咒我,還嘎嘣一下死了的好。鬼子的炸彈沒炸死我,讓我活到了新社會,現在吃得飽,穿得暖,比打鬼子的時候強多了。你也不是不知道,老劉家自根就是長壽家族,別說我還沒老,就是老了,身子骨也比別人結實……”

“你個沒誌氣,沒出息……丟了官飯還吃得飽,穿得暖。沒我,你喝他媽的西北風!”

大姨夫邊除雞糞邊嘟囔道:“丟了官飯我也是憑勞動吃飯,讓你說說,我哪一天不勞動了?哪一天遊手好閑了?”

“你個沒良心的……你個沒良心的……”大姨越嚷越氣,嚷著嚷著就休克過去了。

大姨夫光顧低頭拌嘴,猛一抬頭見妻子突然躺倒在地,口溢白沫,心說壞了,老毛病又犯了。他丟下小鏟,轉頭喚我和小朵快去房間鋪床鋪枕。大姨夫將大姨抱到床上,一手掐人中,一手掐大腿根,蜷腿蜷手地好一陣忙活,大姨才漸漸蘇醒過來,醒後便是一陣嚎哭。

每當遇到姨媽和姨夫吵架,除了母親可以摻和外,其他人斷不可上前說三道四,那樣隻會火上澆油,加重事態。

“姐,消消氣,消消氣”,母親下班回來,邊近前賠笑,邊將姐姐攬於懷中,命小朵拿進一條幹淨手巾,命我端來一大茶缸溫開水,央求姐姐喝水服藥。

“我姐夫認錯咧,別涕乎咧!”母親為大姨蓋上被子,安撫道:“服完藥好好睡上一覺,醒嘍喝碗你愛吃的麵片湯,再歇上一宿,明兒就會好的。”

當下母親將大姨安撫入睡,稍事片刻,見無大礙,遂喚姨夫去了她的房間。

“我姐這人心眼不壞,她就怕別人對她說軟話。那些年我姐照看那麼多孩子,我和我哥隻要回家探親,給我姐買這買那,她一不高興了,我們就忙著說軟話,說央求她的話,這一軟一央,啥事都結了。她再鬧你,你就說:‘知道咧,知道咧,可不是唄,可別跟我一樣,昂?’說幾句軟話也就過去了。可你不光不說,還辯理,跟老婆又能辯出個什麼理來?”

姨夫不慍不火道:“你姐那性子不行,三句話不到,火氣就來了,容不得別人講話,你總得聽我解釋解釋吧!你姐剛才的意思好像我做了什麼虧心事,小朵不敢跟她姨姥姥要錢,跟我要,說想買雙襪子買個零嘴什麼的。長輩對小輩素講慈愛,一要,我就給個塊八毛的。噢,孩子朝我要,給還給出毛病了?!你姐嗔叨我,我剛說一句,她就發大火,說著說著,就休克了。”

母親笑道:“都是隨了我娘的性了,早些年也是太苦了她。你也都看到了,這麼多年,我一直讓著我姐,孩子他爸也從不說鹹道淡,你是她男人,更得讓著才行。”

至晚,母親叫來小朵,正色道:“再要零花錢,管小姨姥姥要,不要再衝大姨姥爺要了。你沒看見大姨姥姥發火嗎?”說著塞給小朵5元錢。此刻,小朵早已嚇得不知所措,忙不迭地點頭應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