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暴風雨前

(1966年6月5日至1966年8月1日)

如入其境,毫發畢現

中國現代文學館原副館長/吳福輝

1.這是可能的事嗎?

由於在魯迅文學院兼課,我和張新蠶有緣相識,因此當《家國十年1966~1976》“出土”之後,我算是幸運地先睹為快的一個讀者。它的價值一眼就能識別,並不需要怎樣深奧的學問和多麼敏銳的見地。它的曆史價值在於它是一種“民間文本”,從中我們能看到一個“時代青年”如何成長的文化人格模式,這不是個別的,而是時代群體的縮影。這個縮影輪廓清晰,線條優美,人物眾多,呼之欲出,是了解、認識我們共和國成長曆史的一部重要文獻資料,也是中國人自己教育自己的一麵鏡子。因為《家國十年1966~1976》比較厚重,故當時連忙推薦了相熟的朋友一起來考證和注釋,大家一起努力,以求評價起來得心應手。如今,日記在注釋者、點評者、考證者各路英雄的手裏輾轉了一圈,大大豐滿起來,今又回到我的案頭,要求我來通讀一遍,再續貂般地加上個“名家文章”。承作者的美意,我答應下來,但又擔心會不會因為外加的東西太多,以致對原著有所衝淡,因此心裏微微有些不安。

通覽《家國十年1966~1976》一書,從始至尾,在十章日記中穿插夾雜著相當數量的描寫家庭、親情關係和文革風雲人物的補記文章,其文字流暢,構思巧妙,具有較高的文學價值,而且“補記”與日記的內容有機地組合在一起,相互銜接,前後呼應,展露出作者的文學功底和功力,能做到這一點是非常不容易的,也是應該值得我們肯定和讚許的。

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從1966年算起,已經逝去整整43年了。用魯迅的話來說,“忘卻的救世主”已然降臨。到了現在,麵對這部厚重的作品,即便是加了這麼多解釋性附類的文字,我想我們的後代或後後代,許多地方讀來還是會覺得如同霧裏看花,不甚了然,或許竟會發出疑問:這是可能的事嗎?很不幸,這本日記的第一位的價值正是它的“真實”。真實到如入其境,真實到毫發畢現,連同它的缺點也是真實的。在世界性的文學出版物中,曾有猶太少女等日記筆記的發表,受到人們矚目,本書也是這類紀實性文學的佳構。

2.不要忘記自己

現在習慣於像吃冰淇淋一樣來讀書的青年人,當你們讀到本書大段大段抒發豪言壯語的章節,或者讀到沒完沒了批判自己、不斷挖出魯迅《一件小事》裏說的皮袍下藏著的“小”字一樣的章節(那時是紅衛兵洗白了的時髦舊軍裝),不知會如何作想。假如你不耐煩了,請不要把書放下。這就是你的父輩、祖輩們所經曆過的、而且千萬不要以為是與自己無關的曆史。一個民族的曆史從來就是連續的。哪怕是出現“五四”那樣一個區分現代和古代的斷裂的運動,回過頭去看看,它還是有其“連續”的一麵。不然,我們又如何解讀“文化大革命”在現代中國的出現呢?我們又如何解釋去山西洪洞縣關過蘇三(京劇《蘇三起解》裏的蘇三,且勿論其有無)的監牢裏參觀,會冷不丁地想到“文化大革命”中各種古老刑法的沉渣泛起呢?

我覺得《家國十年1966~1976》的曆史功用之一,便是叫我們一代一代的中國人不要忘記自己。當時的青年人愛學習,無心機,追求進步,心地純潔,遠離物質享受和商業市場,就拿我這個1966年已經教了七八年書、在文化大革命中主要扮演“被革命對象”角色的人來說,《家國十年1966~1976》足夠讓我驚醒,分明悟到了那個時代的思想模式、文化人格模式原來並沒有離我們太久、太遠。當年的紅衛兵一代,上山下鄉的“知青”一代,還有我這“青春萬歲”的一代(我用王蒙的小說名字來概括1949年期間正值少年的人們),不是愛用“青春無悔”這句話嗎?這是對的,沒有錯,每一代的青年都有自己的尊嚴,我們不能全盤否定我們年輕時賴以生存的社會基礎和物質基礎。同時,我們也不能把膿瘡當作爛漫鮮花來看待,我們隻能否定我們應該否定的東西,而掙脫掉一個時代套在我們身上的枷鎖,不能靠別人,隻有靠自己。至於比我們更下一代的人,我相信他們比我們更聰明,一定更善於總結以往,開辟未來。

3.知道後怕了,才有希望

如果了解了我以上所說的,我還要對海外的華人讀者多說一句。你們中間的年輕者,可能更難理解生活在“文化大革命”時期的那一代人的思想、思維和行為方式。說到底,我們都是在中華文化大圈子裏生長的人,隻要將此書讀進去,再稍微地想一想,也就不難理解了。在此,我還想特意提醒一下,目前從海外回大陸定居的僑胞為數不少,其中一部分人在讀到諸如文革、反右一類的書籍之後,總覺得生活在其中是多麼的可怕和恐怖,其實對於我這個“過來人”來說,在當時大部分的時間裏是不知道害怕的,因為你自身已經具有了融入那個時代的同質性,已經沒有了別的感覺。也隻有當你具備了異質的眼光和感受的時候,你才會害怕。記得我當時也是在努力地學習毛澤東的著作,一心想脫離中間偏右的政治處境,以為經過“文化大革命”的蕩滌衝刷,我們先輩前賢一百多年來所理想的強盛、幸福、幹淨的中國就會在地平線上出現。現在讀了《家國十年1966~1976》,在感到熟悉和親切之餘,重新回憶、審視那一段夢魘一樣的歲月,反而開始感到後怕了。

我盼望留住那青春的日子,我又詛咒那個荒唐的年月。嗚呼!那個我最好的年紀和無謂浪費的珍貴時間,是永遠也回不來了,而我自己也在逐漸地老去。但我想,像《家國十年1966~1976》這樣保存於民間、時間跨度長達近半個世紀的“文革十年”之文本,它所具有的那份記錄的逼真性、豐富性和思索性是永遠不會老去的,我這裏隻是道出其中深有同感的一二體會而已。我仍如最初那樣,極願推薦本書,相信看過《家國十年1966~1976》的讀者,在各自不同的方麵都將有所收獲。

知道後怕了,才有希望,對吧?

2009年8月13日於京城小石居

1966年6月5日 星期日

我非常喜歡這些小雞,它們從一個個小不點兒很快長大起來。長大後我根據它們羽毛的顏色和形態分別給起了名字:“花豹”、“瘦猴”、“大老傻”、“花花”、“美不溜”、“髒鬼”、“歪脖”。【張頤武點評:名字生動,隻有孩子想得出來。】

“歪脖”原來叫“長脖”。從春天養它到夏天,一直都挺好的,後來就得病了,怎麼喂也喂不好,不幾天就開始抽風。一抽起來,就歪著脖子,連同身子在院子裏打急轉,嚇死人了,一看它抽風我就非常難受。

每天吃完晚飯,我負責剁好小半盆白菜葉子,再往雞盆裏放入草籽、苞米麵、麥麩、飯嘎巴兒、剩飯、剩菜、刷鍋水,然後拌在一起。拌好了,放在雞籠邊上,等到明天,夠十多隻雞吃三頓的。【張頤武點評:本篇是這部日記的開篇,沒有政治性的議論,卻充滿了細致和饒有興味的感受。它說明對於孩子的日常生活而言,政治性的壓力比起日常生活的體驗顯得並不是重要,孩子的眼光仍然有政治之外的空間,有著這樣的童稚的、未被成人世界侵襲的思維的領空。我們將從這裏走進張新蠶的少年天地,開始領略她成長的曆史,並慢慢走近一個複雜的時代。而對於這個複雜時代的描述,以往常常來自於公開的文獻或者成人的回憶,而這樣來自一個14歲的女孩的表達就不多了。因此,這部日記所具有的社會史和文化史的價值彌足珍貴。】

補記1——分到油餅交給老福姥姥

蓖麻長高以後,會長出很多大綠葉,等長出果實的時候,果兒的外皮帶刺,掰開來看,裏邊有一瓣瓣的小粒粒。到了秋天,果實熟了,剝下它的外皮,可見黑花色的一粒又一粒的蓖麻籽,每一粒有花生米那麼大。

蓖麻屬於經濟作物,可用來榨油。1961年前後,我正在北京市複興路小學上四年級。那一年國家經濟比較困難,學校號召小學生們在地邊、道邊、高坡、地沿等不大長莊稼的地方種植蓖麻。雖然蓖麻油不如棉花籽油好吃,但那時油的供應量有限,家家吃油都很節省,記得保姆老福姥姥曾用一塊薄鐵片圍成一個小勺,上麵有長長的把兒,炒菜時僅僅舀上一羹匙油那麼多。

到了秋天,小學生們向校方上繳各自收獲的蓖麻籽。有一天,學校決定按班級給學生們發放油餅,一人一份,每份5張,以資鼓勵。

那天下午,我拎著油餅和王全全、羅玫、金小毛等幾位女同學結伴回家。記得剛剛跨過一個鐵道口,從後邊趕上來一個叫李文的女生,她跟我說,她想用她手裏的一個小物件換走我的油餅,我沒有同意。快走到家門口時,我看見老福姥姥正坐在一個小板凳上與鄰居的大娘大媽們聊天。老福姥姥見我拿回了油餅,非常高興,誇我懂事,知道疼她,說這東西好吃著呢,晚上熱一熱就可以吃了。我說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有個女生想換走我的油餅,我沒換,不知是換對還是不換對。老福姥姥說,哎喲小祖宗,你可千萬不能換,當下有糧食吃比什麼都重要。那個女孩子有心眼,肯定比你大,家裏一定是缺糧吃。

開門進了屋,老福姥姥先去了廚房,出來時問我:“那個女生跟你沒換成,又跟別的孩子換成了嗎?”我搖搖頭說不知道,反正我沒換。

1966年6月8日 星期三

今早我把鍋裏的飯嘎巴藏起來,沒讓3個小弟小妹吃。【張頤武點評:“好玩的事讓人寧肯少吃飯”—孩子的想法。】我跟他們說今天雞食少,雞還沒吃的呢,今天就別吃了,等一會兒我領你們玩猜謎,套圈,摸鼻子,然後再到外邊參加入隊儀式,走一、二、一。他們三個就笑嘻嘻地說行,不吃就不吃。

猜謎時,我問弟妹們一個問題:“人身上什麼最硬?誰先答上有獎。”6歲的新伏答得慢,11歲的振西說是骨頭最硬,9歲的新蘭說是膝蓋骨,新伏想了會兒說是腦袋。我說:“你們答得都不對,是牙齒!”然後大家哈哈大笑。

摸鼻子也很好笑,蒙上眼,不大能摸準,摸到了邊也算。獎品是小手絹或一支鉛筆,一塊橡皮。

套圈時,他仨都往最大的那個紙包套,振西套上了,打開一看,原來是一個有殘缺的石膏娃娃頭,那是我從垃圾箱撿來的,撿回後用報紙包好存放起來,也不知是哪家破損後扔掉的。【張頤武點評:這裏寫到了當年兒童的種種遊戲,這裏留下的細節能夠引起我們的懷想。人生的那些歲月已經隨風而逝,但歲月的痕跡仍然留存。這些遊戲遠比現在的那些電子遊戲要單純得多,但卻含有一種樸素的力量,一種電子遊戲無法取替的一種美。】

“一、二、一,一、二、一”,我當上了老師,給他們三個一一戴上了紅領巾。因紅領巾缺一條,新伏戴的是紅圍巾。之後,帶他們朝後院走。我喊:“一、二、三、四!”他們三個就喊:“一、二、三、四!”

1966年6月16日 星期四

今晨還不到5點,就聽見大姨夫又起床點火了。全家10口人,每天都是他起得最早。燒水、餷粥、餾餑餑,然後再打掃門前的衛生。

今早6點半,蘭藕姐替大姨夫煮粥。煮著煮著,外邊有個小姑娘叫她。可怎麼叫她,她盡管答應就是不動。後來大姨夫聽見了,說:“蘭藕,你沒聽見樓上老莊家的大姑娘莊建敏叫你呢。”蘭藕姐猶豫了一會兒,不情願地去了。姨夫一和弄鍋,喲,這才多一會兒,這粥裏什麼時候放進去一個雞蛋呀?

姨夫就叨咕:“你說說這孩子,自介個想吃,就給你煮。”

我在一旁聽了,偷偷地笑個不止。

一會兒蘭藕姐回來了。她說,新蠶呀,我剛才出去,咱家雞今天把我當成你了,從老遠的地方向我這兒跑,因為我上身也穿著跟你一樣的綠不嘰的衣服。

聽後,我更是哈哈大笑,說,快吃你的煮雞蛋吧,一會兒該煮老了。

補記2——為娶大姨買活期地

姨夫的老家在河北蠡縣的大王村,大姨的老家在蠡縣的南階河,大王村與南階河相距不遠。1940年冬,姨夫的一個親叔伯姑從大王村來南階河,姥姥從她那裏聽說了大姨夫。

姨夫叫劉乃謙,生於1914年,屬虎,當年25歲,高小文化。姨夫的父親叫劉化普,出身貧農,當過小學教師;母親王榮,勞動婦女,心地善良,經常給八路軍炒花生、燒開水,是當地的保密戶。

姥姥的小名叫青菊,青菊是個急性人,想想大閨女還沒有找婆家,於是就急著要見大姨夫。幾日之後,大姨夫果然來了,高高的個頭兒,麵闊口方,直鼻大耳,濃眉大眼,腰間還挎著個盒子槍。一打聽,身份是八路軍冀中軍分區連指導員。

姥姥心下歡喜,忙打發人去區裏叫回兒子,好幫著自己拿個主意,一心想盡快定下這門親事。

這日,大舅送走大姨夫,回頭望著親娘不開口,開口了,又吞吞吐吐:“人嘛,長相倒是不錯,就是……就是……看上去不太穩當,說話走路有點慌慌嘰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