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誠則靈啊!以後果然有些人與煙告別了。
不過,一個人想堅持原則往往就得罪人。“文革”以前,開除個學生是很正常的事。可是現在,立刻就會有各種人來找你說情,甚至威脅你。有一次我走在路口,兩個小夥子圍上來,說,如果你不收下我們,有你好瞧的,非得把你孩子的腿打斷了!這種事也不足一次了。我妻了可擔心了,說,你瞧著吧,遲早得在我們孩子身上看結果!唉,搞教育得付出多麼大的代價啊!
有的學生說,看你們老頭還能堅持多久?將來還是我們的天下!我想,是啊,我還能堅持多久?我還能活多少年?但是,將來不是你們這種人的天下!我隻能管你們一陣子,但我要管得你們一輩子都能記住,我不僅要把你們教育成不招災惹禍的人,而且要把你們造就成社會的積極分子。攀枝花是個小城市。技校一年畢業五百人的話,十年就是五千。如果這五千人教育好了,那是可以影響整個社會的素質的。你們煩我,罵我,我也得管!這個家是我當啊!再說,我要的不就是工作嗎?不就是放開手來工作嗎?在我三十六歲到四十六歲這最好的年華裏,我被剝奪了工作的權利。那時我隻希望能信任我,能讓我隨便幹什麼工作。記得有一陣讓我在農村挖溝,零下三四十度的天氣啊!可是我.下得那叫來勁!因為農民不歧視我!現在我這麼忙,還老得走那四百級石階上山、下山的,可是我那麼多年的心髒病反而好了。以前我每年都因為心髒病發作要住院。從我來技校後,一次也沒發過。畢竟現在心情舒暢了!我們也是在寫教育的詩篇嗬!
(是詩篇,是一首怎樣為人的詩篇!惟有關心,才會痛心;惟有深愛,才會深惜。惟有出於尊重,才會嚴於要求;惟有寄予希望,才會給予壓力。惟有提高人的品格,才能提高社會的素質;惟有提高人的價值,才能促使社會的前進。黃校長快活地彈了彈煙灰。我簡直覺得他那彈著煙灰的手指頭都透著一種快活的勁頭呢!)我們技校有十四名最調皮的學生,學校一出事就準有他們。
這些人大都受過這樣那樣的處分。根據我們學校的規定,受過這些處分的就不能畢業,不能到攀鋼工作。他們的家長對我們說:你們怎麼罵怎麼打都可以,我們管不了了。
不過,馬卡連柯說過的,一個人向前矚望的時候,如果看不到一點快樂的遠景,他在世上就活不下去。記得我在“文革”中遊街時,我在卡車上一站就是一天,頭一直被人按著。我既不知道卡車開了多遠,也不知道時間。我隻能看見我腳邊的陽光。我隻能從陽光的移動來判斷時間。我知道陽光移動到一個什麼位置的時候,就是傍晚了,我一天的苦刑就可以結束了,我就有了盼頭了。是的,就是我腳邊的哪一點陽光,給了我希望……
我想,應該讓那十四名學生感到有希望,有奔頭,從此走上正軌,那麼其他學生也就打不起、鬧不起來了。我們就跟這十四名學生說,表現好了可以取消處分,可以畢業。現在把你們集中起來,由兩名老師組織你們在課餘時間複習、勞動。再摻進四名優秀生,成立團小組,你們表現好了一樣可以入團。
這十八個人成立一個什麼隊呢?開始有人建議,叫“向昨天告別隊”。可是這容易造成自卑感,畢竟他們又不是工讀學校的學生。後來我們說,就叫“青年突擊隊”!還是從正麵引導。
開始讓他們衝學校水泥路上的灰渣。他們一見有同學走過,就埋下了頭,不好意思了。可是,就像馬克思說的,羞恥已經是一種革命。知道羞恥就是知道好歹了。我們兩名老師就和他們一起幹,這下他們不覺得低人一頭了。我過去一看,幹得太猛啦!我趕緊喊:適當一點!適當一點!你知道嗎,那水泥地當初沒整平,盡是一個個水泥的鼓包。這些學生就用鎬刨,從下午幹到傍晚。老師說:吃晚飯去吧。他們說,已經幹了一半,幹脆幹完了!他們餓著肚子一直幹到七點多,完了痛痛快快地說:我這一輩子還沒受過這麼大罪,還沒這麼累過!
我看這句話應該理解為:我這一輩子還沒這麼痛快過!
人有奔頭、有追求、有理想的時候,就會達到自覺、自製、自尊的境界。我跟你講一個笑話。1952年,我們那部隊從外地回老家。
當晚我們上劇場看戲,我知道我妻子那軍區醫院當晚也去看戲。
我們已經分別半年了,我就在劇場門口等她。你不知道,那時她才十八歲,可漂亮了!我一見她就喊她的名字,可是她隻跟我點點頭,笑一笑,握了下手就跟著隊伍走進劇場了。連一句話,一個字都不好意思跟我說。連我們哪天再見也沒說啊!難道我們就不見麵了?她這麼繃著,我也不好意思再問她什麼,就這麼分手了。其實,我們的孩子都快一周了,可是我們要麵子啊,好強啊!簡直希望達到一種沒有個人需要、個人感情、個人欲望的“理想”境界。
我終於在我們的學生身上看到了理想之光。
前些天,我們在市體育館開一個全校運動會。我們有點擔心這些學生會不會因為輸贏起哄、打架。所以我們把公司保衛部門和市公安局的人也請來了。我早上七點半按時到了體育館,啊,學生們全到了,都一行行地按著班級坐著呢。遠遠看去,紋絲不動。
我簡直想,這是我的學生嗎?比賽開始了,每一個項目都是準確地按著規定的時間進行的。有個學生那天高燒三十九度,早飯也沒吃,照樣按時站到起跑線上,跑完了一百米。有個女同學正好不舒服,叫她別跑,她還是跑。跑到終點就跪在那兒起不來了。一會兒,她又按時站在接力賽的起跑線上了。在一千五百米長跑中,教工落在最後。他們本來怕同學嘲笑、起哄,但同學們一個勁兒為跑在最後的老師鼓掌!不參加比賽的老師給學生們衝奶粉、買冰棍的,緊張得不知該幹什麼才好了。我不禁看著現在老老實實地坐著的,而原先是最鬧的管工班。有一次上課,有個學生把膝蓋頂在桌上。老師說,這是課堂還是茶館?學生一齊拉長聲音喊:“是——茶——館——!”把老師氣得跑到走廊上哭去了!我再看煉鐵班,這是一個開除、處分學生最多的班。他們以前總認為是班主任黃老師整人。誰要是想接近黃老師就會挨大夥的罵。有一個學生糾合外邊的人把老師打了。其他班的學生都集體去看黃老師。就是這個班的學生卻一個個悄悄地去——還是怕別人說啊。雖然實際上他們是都去了。就是這麼兩個班,在這次運動會上得了紀律獎和風格獎!其實也不是他們表現得特別突出。問題是那天的紀律和風格全都沒說的。沒法評了!所以決定獎給原先最鬧的幾個班。這次運動會,激發了上進心和集體榮譽感。不久全公司開了公司所屬的包括三十二個廠礦的運動會,我校得了第一。當大會主席宣布第一名是攀鋼技校時,站在場地裏的我校的運動員全高高地舉起雙手使勁鼓掌。獎杯拿到後,運動員這下可憋不住了,在場地裏就把獎杯傳開了,一個拿一下。有人還說:我們給黃校長奪了個大獎杯!
我望著他們說不出話來。這時體育場的一個同誌說:“文化大革命”以來,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的學生!
天已經漆黑了。我的視象裏卻充滿了那個陽光燦爛的運動會。
我和黃校長又坐上小車上了盤山路。對了,黃校長叫什麼名字?
“我叫黃傳美。名字不好,像個女的。”
“傳——美!很好!”隻有美才能喚醒美,隻有愛才能感受愛,隻有信任才能換得信任,隻有真誠才能培育真誠!
“黃校長,你看技校的夜景多好看啊!啊呀真好看啊!”
黃校長微笑著。哦,他當然不知看了多少回這個夜景了。這回輪到我一迭聲地誇起技校來了。
“學生們在上晚自習呢。從黃校長的聲音裏,我覺得他的神還在技校裏,我們有些班主任一直陪著學生到晚自習結束!這些老師裏真有一批賣命的!”
黑魃魃的群峰中,技校燈火通明,真像一座教育聖殿,閃爍著精神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