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精神之光(2 / 3)

我們這個技校,這兩年所以能有起色,主要是學校裏有一批賣命的!我再給你講個宋老師。這個人今年才三十三歲。他的嶽父原先是這個市的市委書記。“文革”中有些問題,到現在還沒恢複工作。宋老師能幹、好強,可是背上了這個家庭包袱,情緒很低,覺得領導不會重用他了,私底下發牢騷說:幹了半天連個科長都沒當上。

我也不知道他到底說過這句話沒有,就算說過,又有什麼關係?別人認為他說這話,就說明他想當官。我說,如果一個人的能力可以當官,如果一個人適合當官,那麼,他想當官有什麼錯?他可以自薦麼!我看宋老師就有當官的才能!至於家庭有問題,難道他就該一輩子抬不起頭麼?我家庭是地主。我是不到二十歲就離開了家庭,帶著人到我家抄家的,從此和老家沒有寫過一封信。可是從“鎮反”、“三反”、“肅反”,一直到“文革”,沒有一次運動放過我的。“鎮反”的時候,一個戴著高度近視眼鏡的領導,整了我七八頁紙的材料,叫我在上邊按手印。材料上寫了我些什麼,是不讓我本人看的,不知道的。我妻子也因為我的家庭問題,一直跟著我受審。“三反”時把我和我的妻子隔離了鬥,中間隔一假牆。我~.邊挨鬥,一邊聽見隔壁多少人吼著逼問她。我們兩人在食堂打飯時碰到都不敢說一句話。她隻是埋著頭,我也最多隻能偷偷看她一眼。那時我才二十出頭。她還不到二十!到了“肅反”的時候,有一天,我在路邊看見了我妻子的書包。我想,她的書包怎麼會掉在這兒的?這條路是通向渾河的,不好了!我拔腿就往渾河跑。她果然在河邊站著,大雨把她澆得渾身濕透……我一把抓住她,我說你怎麼想到這上頭去了?她說,誰了解我們呢?如果有個幹部對我們講兩句溫暖的話,我就不會想到死是這樣的。我們能熬過這一次一次的挨整,畢竟還是因為總有_些幹部給了我們溫暖。譬如我前邊說過的那個縣委宣傳部長。還有“文革”時,我一直遊街、挨打。有個軍代表對我妻子說:你別著急,你每天多煮幾個雞蛋給他吃。運動後期會有政策的。就這一句話啊,我們就覺得不是一片漆黑,還是有希望的。我們對黨的熱愛,正是從一個個我們接觸到的黨員幹部身上,從一個個具體的黨的形象身上建立起來的。現在我是個黨員幹部,我就要把黨的政策形象化,要用我這個有血有肉的形象,給人溫暖,給人希望。

我把宋老師提升為學生科的科長,最近又把他提升為教務處的副主任。宋老師說,你讓我這樣的人當幹部,你可真敢。我說有什麼敢不敢的?人年輕的時候不挑重擔,什麼時候挑?

學生科就是管學生的。要管住我們這幫學生,真得有點馬卡連柯的膽略。有一回,宋老師發現學生和社會上的一幫待業青年約好了要打一場一百人的群架。宋老師要去找待業青年做工作。

我說你一人去危險,這事得報公安局。可是他偏去了。他約了那幫青年在渡口茶館會談。一進去,二十多個青年袒著胸,露著背心.卜的大龍。有的還把腳擱在桌上,給他一個下馬威看。宋老師掏出兩包煙,一撤,說:我校的學生先罵了你們,這是不對的。我是管學生的,今天我代他們來檢討。我們的學生也願意找你們賠禮道歉。你們想打群架,我們沒報公安局,我這次來也沒有帶便衣。我隻希望大家不要打架。

宋老師是抓住了這幫青年講義氣的特點。青年看他挺講情義,特別是敢孤身和他們談判。這本身就是對他們的一種信任。他們說,行了,不打了。我們這也是不打不成交啊!

還有一回,我們的學生讓一兩百入圍住了。那一兩百人眼看就要打我們的學生,宋老師趕到了,對那一兩百人說,我是學生的負責人。有什麼事兒就跟我說!讓學生都回去,我一人留下!他就一個人和那一兩百人辯論上了..宋老師這類事多了!所以他也很危險呢。好幾次有人打電話恐嚇他、威脅他。有人向他家裏扔石頭。還有人說要把菜刀插到他家的桌子上!你不知道,他家裏全是病人——母親是食道癌,父親是老矽肺,妹妹是骨結核,就他這一個獨子!他母親嚇得要求別讓他幹了。可是宋老師說:我為學校賣命了!

(我不禁想起屠格涅夫的話:愛的力量大於死亡和對死亡的恐怖。宋老師愛這個學校,因為這個學校愛他。人們往往是從自己周圍的黨員,尤其是黨員幹部身上來感受黨的形象的。那些慣於整人的幹部,無情地離間了黨群關係。他們給黨造成的困難,大於一切物質的困難。戰爭時期那麼艱苦,老百姓願意為黨賣命。那麼現在呢?現在也能賣命。隻要能得到一點溫暖,一片光明。宋老師就是一個證明。)現在我們的老師沒有想調走的了!是我調走了四不稱職的老師。我在教師會上說,‘別以為什麼人往講台旁一站就是老師了!老師就得有個為人師表的樣子。過去誰都不願上技校,那時我是饑不擇食。現在我得挑挑選選了!現在還有人不想調到技校來。我說,我們技校是很有前途的。現在你不來,有朝一日你想來我們還不一定要呢,走後門都不要!

現在談談學生吧。

教育應該有個係統性。譬如在幼兒園裏應該教孩子們講衛生啊,愛祖國啊。小學時應該教他們愛科學啊,愛勞動啊。中學時應該讓學生開始建立正確的人生觀。可是技校這一代孩子是在十年動亂中長大的。該學的沒學到,不該學的倒學上了。

譬如抽煙。學校裏三令五申不讓抽,可是那天放露天電影,我看見黑暗中有一點小火星,我走過去一把抓住那隻手。那學生準是個老煙鬼,把煙一轉就滅了。說:我沒抽,我哪兒抽?我說:你給我講實話,你到底抽了沒抽?一個人如果連抽根煙都不敢承認,別的事還敢承認?我氣得手直抖——我在“文革”時得了心髒病,一生氣手就抖。你想想,這學生是當麵撒謊呀!撒謊的人可悲啊!

不光是別人不信任他們,而且他們也不信任別人。這些學生就不信我們會在抽煙問題上一管到底,以為總會有機可乘的。有一陣,我發現課間操後好多男生拚命往宿舍跑。為什麼往宿舍跑而不往教室跑呢?很快就要上第三節課了呀!這裏準有鬼!我就跟著進了男生宿舍樓。好,那過道裏全是從兩邊宿舍裏飄出來的煙!我走進一間宿舍,那屋的四個男生沒想到這個時候我會來。一個學生坐在那兒,手裏夾著抽了半截的煙,不知是該扔還是該抽,還是怎麼樣,反正他的手夾著煙就舉在那兒不動了。另一個站著的男生把煙扔了,但嚇得不敢用腳去踩。還有一個男生扔了煙,用腳踩住後也不敢動了。總之,我一出現,好像有魔法似的,把這幾個學生全定住了!我問其中一個:有幾年煙癮了?那學生嚇得發抖了。我真想狠狠勊他們!這麼不誠實、不爭氣啊!可是,我看見學生已經在發抖了,我要是太凶,隻能使他們怕我,不能使他們服我。我就笑著問:抓個空就抽煙呀?這些孩子啊,可會察貌辨色了。隻要一看見我的臉陰轉晴了,他們話就多了。一個個說:校長,我們這是耍著玩呢!有的還說:我們哪會抽嗬?我說你把腳拿開!你腳下不是煙是什麼?你們還要我老盯著你們啊?他們說,校長,我們也知道不好,可是確實是到時候嗓子難受啊!唉,這些孩子!你們嗓子難受,我就不難受?你們大概以為我不會抽煙吧?我還不是為了不讓你們抽,所以在學生麵前從來不抽。我半天半天地開學生大會不是也沒抽過嗎?其實我的煙癮有幾。十年了!你們有什麼資格說嗓子難受?好吧,我給你們買戒煙糖。他們笑了,說:校長,別買糖了,我們改得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