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精神之光(1 / 3)

第十八章精神之光

兩邊都是高山,我好像被拋進了天地間的一條裂縫裏。我們乘坐的小車在坑坑窪窪的山路上顛簸著。我相信我們毫不費力便可以摔向路邊的深穀。但是我們怎樣才能到達那光輝的峰巔呢?這裏,我除了“光輝”這個詞以外,想不出第二個更合適的形容詞了:在荒禿的群峰之上,一座雅致壯觀的樓房在亞熱帶的陽光下閃爍著,變幻著奇光,就好像山頭戴上了一頂金燦燦的皇冠呢!

“這就是我們的技校!”坐在我身邊的黃校長容光煥發起來,“你看多好看啊!在攀枝花這是最好看的房子了!”

我本來剛要大叫好看,但黃校長已經一迭聲地叫了起來,我就不想再作他的回聲了。五十一歲的黃校長,此刻倒像個年輕天真的父親——做父母的往往期待著客人誇讚自己的孩子,可是他們自己要是憋不住先誇起口來,別人也就很難再往上“拔高”了。

“你看,我們平時就是從那個台階走上去的。”“多少級啊?”我覺得那簡直像一條天梯。

“四百。”“那——等於幾層樓呢?”

“這,我沒想過。這是今年新修的。原先是一條自然形成的土路,一下雨就滑得不能上也不能下。有一次雨季,我們隻剩三天糧了,那回可真著了急了!”

“怎麼辦呢?”

“雨啦。”他笑了。

我也笑了。

攀枝花鋼鐵公司技工學校的牌子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們終於登上了剛才看來還是可望不可及的峰巔。遠看是那麼漂亮的校舍,近看卻見它的周圍全是大煞風景的一塊塊大小不一的荒地。

敏感的黃校長立即為這些荒地做起了辯護律師:“這塊地方我們要蓋圖書館,那塊是遊泳池,再那邊一塊是旱冰場,那頭是足球場。這邊是花圃、假山、噴泉……”

啊!——我們走進了教學大樓。這麼安靜啊,我不覺放輕了腳步。

“現在課堂紀律算是可以了。這些學生都是考不卜大學的,很多人在社會上流蕩了四年了。剛來的時候,很多學生以為考上了技工學校,兩年後一畢業就在攀鋼(即攀枝花鋼鐵公司)工作,有了鐵飯碗了,所以根本就是來混的!上課的時候,有人疊的紙飛機在課堂上飛一圈正好落在老師腳下。有人一手抱住老師,說,老師,我跟你友好,一手就悄悄地用粉筆在老師背上寫字畫畫。噯,你看,這走廊上那麼好看的乳白燈罩,他們把它當球拍,看誰夠得著。那一個月就拍碎了七個大燈罩!不少男生還留著<追捕>裏的‘史村頭’!從背後看分不出是男是女。我讓他們把頭發都推了,結果一下來了幾十個鋥光瓦亮的大光頭!為什麼剃光頭?一則是賭氣,二則是為了頭打破後好縫傷口!那時老師們不願在這個技校,盡是想走的。哦,我的辦公室到了。不行,我們不能在這兒談。”

“為什麼?”

“找我的人多啊!根本不可能好好跟你談。1979年我剛調來的時候,可不是這樣。那時誰要是找我,別的老師就說他是向上爬。”

我說我又不是神,是人,為什麼要把關係搞得那麼僵,那麼神秘。

“你們想把我架空啊?當然,誰也不是想要架空我。但是他們不願接近我,遠遠地觀察我,到處打聽我。好像來個領導,就是管人、整人的。那些年,傷了他們的心了!虧得我一生坎坷,也給整過多少次,傷過多少次心……我知道一個傷了心的人,需要的是溫暖,是信任,是尊重!”

是的,一個國家,再窮,再困難,隻要能創造人和人之間溫暖、信任、尊重的氣氛,那麼,這個國家就是一個能風雨同舟的集體,就是一個能發家致富的大家。

我們總算找到一個僻靜的小屋。我預感到今天的談話將是涉及社會風氣、倫理道德這個人所關心的命題。我毫不客氣地把門關上,又把撞鎖也撞上,大有把黃校長軟禁起來之勢:“現在,黃校長,請你細細地跟我談吧。”好,就從老師談起。

我剛來的時候,語文不是正式課。有一位姓徐的語文老師,懷疑我不重視他,就鼓動了一些老師搞我,罵我昏君。我說,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吧,我什麼話都能聽。

我當然也是生氣的。但是,徐老師以前一直不受重視,這樣的人,你就是給他一點溫暖,他都……你知道嗎?我出身地主。土改時,家裏正挨鬥,我參加了文工團,當地縣委的一個宣傳部長對我說,你好好演出,跟家裏劃清界限就是了。我就覺得這樣的溫暖啊,巴不得把什麼都跟組織上說!大到家裏哪塊磚下有條金鏈子,小到我身上穿的毛衣是家裏給的,我後來真把毛衣都脫了交給組織了。我覺得這樣我就一身輕了。信任是相互的。當別人不了解我時,我憑什麼要求人家信任我呢?徐老師一直想調走。也確實有困難:他愛人在他老家工作,比他小十二歲。長期兩地生活,他不放心啊!我說,徐老師,我們技校,語文老師是遲早要發揮作用的,你又有才幹,我從心裏不希望你走。但你的心情我很理解,隻要上麵給指標放人,我會讓你走的,你一定放心——因為當時學校裏想走的人不少,我意思是我不會報複他,卡他的。但是對知識分子說話點到就行了,別傷了人家自尊心。

後來調動的時候,人家把他的檔案寄錯了。正好技校有一個出差機會可以路過他老家,我就讓他出差,順便查查檔案上哪了?

他一查,檔案寄到離他那縣一百多裏地的一個單位去了。那單位一看檔案,便非要卡下他不行!我又給他跑了一個多月,才把檔案寄到他老家。這下,他可以回家了。可是他說,黃校長,我先不走了。讓我把這個班的語文教完吧!哪怕再教個半年一年的,我要把學生們對語文的興趣提起來!

你看他這個積極性!所以說呀,人光憑職權是搞小好工作的,總要和群眾有感情的交流!

我還是讓他走了。不過眼看快要評職稱,我讓他走前寫好份材料,到時我們好給他評啊。否則,他到了新單位,人家不了解他,…等又得幾年!臨走他說:我有很多感受…我也有很多感受。我沒想到,我放走了一個人,結果留’卜.的老師說:黃校長確實把我們當人看。(當人看!這是一個多麼起碼、多麼基本、多麼合理的要求!當人看!這實在又是衡量領導是否稱職的一個標準!)剛才我講過,我剛來時不管誰找我,總有人以為是來拍馬屁,小彙報的。有一位姓吳的老師,看見有人上我辦公室,以為是在說他的壞話。這位吳老師脾氣很強。他對我拍著桌說:你們說我什麼?你跟我說!我一下就火了。我從來不跟老師吵的,這回我也拍著桌子說:我跟人講話還要跟你彙報?要是在“文革”以前,我看到落後的人都不愛理他們,一到運動,領導……“號召,就更是和他們對著幹!腦子”裏一天到晚是階級鬥爭。批“三家村”時,我在教育係統的大會上,第一個慷慨激昂她發言。這裏還有個隱蔽的思想——我出身不好。總是生怕自己落後。或者說,生怕別人說我落後,所以,即使覺得領導的號召是錯的,也要表現一下積極。我整過別人,但是正因為社會上有一批我這樣的人,當然還有種種其他原因,所以我再怎麼積極也沒用。我這個出身就使我每次運動都挨整。“文革”時,我們全家去了農村。我是東北工學院畢業的,我又好勝,結果卻幹上了農活。人家不用我呀!後來攀枝花要人,我明知這兒艱苦——那時都得住席棚子!但他們願意用我,我一下就把全家搬來了!後來,我在鋼鐵研究所當一個室的副主任,穿白大褂。1979年8月16日——我也不知怎的,老也忘不了這個日子一公司領導找我,要我到技校當校長。當時的技校不在這兒,在南山。上山要走七百七十級台階,什麼都得靠自己往上背。山上隻有兩所舊房,其他都是席棚子,而且技校的學生又是那種狀況!那兒連公路也沒有,去了就隻能一星期回一次家了。我也說不清楚為什麼,反正,16日那天我一回家就對妻子說,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她說,你怎麼了,笑得這麼開心?我說我要上南山!我20日就去了!我知道,技校從校舍到學生的情況,都是一個爛攤子。但是我覺得,一個人最大的不快,就是不用你,能力得不到發揮。什麼時候最興奮呢?就是當你麵臨著幾乎難以勝任的工作,因此需要你使出全身解數來的時候,就是當領導把這樣的重任委托於你的時候,也就是當你感覺著領導對你的信任和尊重,感覺著社會需要你之所長的時候。我把話扯遠了。正是因為我自己有這些感受,所以對於那位沒來由地拍桌子罵我的吳老師,我也隻是當場拍著桌子回敬了一下,而決不像以前那樣,看見落後的人就不想理他,甚至想整他。我想,我現在是校長,做領導的不是為了去盯著人家的不足,不是為了挑毛病,為了監督,甚至為了整人,而是為了去發現人家的長處,給人家發揮長處的機會!做領導的手裏有權,憑著自己的權去整人之短,這算得什麼本事?領導的作用,就在於用人之長,人盡其才!那位吳老師是個上海人,聰明能幹。尤其是,他連我都敢罵,那麼,他是不怕得罪人的。我就提升他當供應科科長。因為幹這個差使,就要精明強幹,不怕得罪人。技校以前的財物沒人好好管,儀器、麥克風、電唱機、掛鍾,什麼都給人拿走了。圖書館的書,有人一借幾十本也不還。原先搞供應的同誌又不太懂行,不會買東西。從長沙買回一個幻燈機花’了一千二還不能用!吳老師怎麼也沒想到和我幹了一架,結果當了個科長。他一上任,立刻建起賬目,借走的東西一律限期歸還,損壞和遺失的一律賠償。不賠的由工資裏扣清。這十年來流失的物資一下要還清,學校裏開了鍋了。多少人罵吳老師!吳老師說,不怕,照扣不誤,以前散慣了,這回扣了就扣了,習慣了就好了!有個老師還來一盒十六件的製圖儀器,裏邊少了一支鴨嘴筆。他說實在找不到了。實際上他還是沒認真去找,總以為雷聲大雨點小,哪會真的扣錢?結果扣了他五角錢的工資。第二天他就把鴨嘴筆找出來還給吳老師了。所以幹事情不認真不行,一認真,五角錢也見精神啊!我們學校的各種教學用具都很缺。我兩次讓吳老師去上海辦貨。按說,他平常回一次老家不易,可是他這兩次去上海,一次隻去了七天,一次隻去了八天,而每次都辦回了二三萬元錢的貨!可見他的效率多高,日程多緊了!有一次出差,他非要去長沙拐~.下,要把那一千二的不能用的幻燈機退了。我說不行的,買了貨就不能退了。又這麼長時間了!可他直覺得那一千二花得冤得慌!他非去!人家當然不讓退了,可是他讓對方退回了三百元錢。也不知吳老師用的什麼辦法!(黃校長笑了。那麼,吳老師到底用了什麼辦法?那誰知道呢。反正,人處在自覺的精神狀態下,是什麼辦法都會有的。人的思想是無法監督的。一切的創造力都產生於自覺。如果領導不能以誠待人,而隻是喊著:駕!駕!你們給我幹活!那麼,這個領導所駕馭的隻能是老牛破車。人的潛力本來如江河之水,奔騰不已。領導真正的崗位,是站在這股潛流的閘門前,打開這個閘門,讓群眾真正的才能和全部的力量解放出來,顯示出來!如果領導遠離這個閘門,而隻是去看守眾人的一言一行,那麼他恰恰是嚴重的失職!能不能發揮人之所長,是能否尊重人、重視人的有關道義的問題。隻知管人而不知用人,實在是最大的浪費!我大概有些走神了,我趕緊把腦袋晃一晃——把那些聯翩的浮想晃蕩出來,然後又望著臉上還帶著抑製不住的笑意的黃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