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清晨,陶祿生揣著縣委對他的處理決定來到萸江碼頭,想搭早班船趕回去。迷迷茫茫的晨霧中,忽然現出幾個背槍的戰士,押著一個女人向一條帆船走去。陶祿生怔怔地望著那個熟悉的背影登上甲板。在下船艙之前,那背影轉過來了,正是於亞男。
晨風輕拂,撩亂了她的頭發,她舉起雙手做了個習慣動作:將發絲往耳後攏攏。於是,陶祿生看見了她手腕上亮鋥鋥的手銬,心不由往下一沉。於亞男卻微微一笑,動了動嘴唇,仿佛重複了一遍她對他說過的話,然後一躬身,鑽進了船艙裏。
仲春季節,滿山皆綠,暖融融的山風吹得樹林碧浪起伏,點綴山野的野麻葉不時翻起銀白色葉片。山上到處可見打青積肥的人,山歌笑語在山穀裏縈繞不已。陶秉坤率領全家老少上了山。他沒有唱山歌的興致,手裏采折著青枝綠葉的同時,兩眼四處逡巡,尋覓著肥碩的嫩莖新梢,一發現目標,就像麂子一樣敏捷地奔過去。土改之後,石蛙溪兩岸的田塅裏變得熱鬧起來了,分得了土地的農民們每日要圍著自己的田地轉三回,放水,積肥,鏟田塍,像侍候月婆子一樣精心,還互相比照,誰的田肥,誰的田水源充足,秋後定有好收成,可以吃上幾頓大米飯。陶秉坤受到這種氣氛的感染,更不敢掉以輕心,他是作田老裏手,樣樣工夫都要做得比別人好,否則,他就沒資格叼著旱煙竿在別人麵前擺那本作田經。所以,他田裏的肥氹堆了半人高還不罷手,恨不得將山上所有的綠色全漚在他田裏。“莊稼一支花,全靠肥當家”,陶秉坤深知肥料之重要,一如既往,胯裏有泡尿,也一定要憋著屙到自家田裏去。
這日傍晚,他挑起一擔青下山,陶玉財肩頭披件夾衣,耳朵上夾支圓珠筆,搖頭晃腦地走過來說:“坤伯,曉得麼,祿生被縣委打屁股了呢!”陶秉坤本不想睬他,但想獲知祿生的消息,就停下了腳步。陶玉財說,他是聽姚鄉長,也就是土改工作隊的姚隊長說的,陶祿生因為賣田的事被降職了。陶秉坤頓生愧疚,心想怪不得祿生這麼長時間不回家,他怨我呢!陶玉財拍拍他的肩:“坤伯,你莫替他憂,餓死的騾子比馬大,他還是個副區長,官大一級壓死人,他比我還大好幾級呢!”陶秉坤心說你算什麼東西,便不再理他,挑著青吱啞吱啞下山去。沒走幾步,腰就酸疼起來,擔子異乎尋常的沉重。
剛到山下,陶秉貴抓住他的扁擔,說:“有好事找你呢,秉坤,你還想不想丁字丘和曬簟丘?”
陶秉坤知道丁字丘和曬簟丘還是兩丘白水田,以為請他去積肥,就說:“你也怕這兩丘田餓著了?”
陶秉貴說:“我才不管它餓不餓呢!照直說吧,我缺錢用,想把這兩丘田再賣給你。”
陶秉坤心裏一動,說:“你還想害我,讓我當地主呀?”
“你呀,屋裏有人當共產黨的區長,還不曉得共產黨的政策!”陶秉貴咧出一嘴黃牙,“隻要你不請長工,多置幾丘田是不會劃地主的,再說土改不是搞過了麼,不會再定一次成份的。我曉得你愛田,田就是你的命,你想丁字丘、曬簟丘不是想了一輩子麼?我是真心成全你,別人我還不賣呢!”
“你以為我真的不曉世事呀?共產黨要搞土改複查了,你是想賣掉之後又分給你,再從中賺一筆吧?”陶秉坤曉得他沒安好心,卻又有些心癢,“賣了田,你靠什麼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