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年正月間,土改結束,工作隊撤走了。石蛙溪所有沒有田地的農戶,都按人口分到了山土與水田。陶秉坤沒有分到半分田土,但他還是很高興,隻要自己原有的田地不少一分半厘,他就心滿意足了。工作隊收走了他所有的舊文契,給他頒發了土地證,上麵蓋了人民政府的紅色印章,這等於說,政府也承認了他對現有田土的擁有權,他心裏踏實了。他以一種異常平靜的心情看著工作隊一把火燒毀了所有舊地契及其代表的延續了千年的土地製度,他跟那些無償獲得土地的農民一樣,內心充滿喜悅。他認為土地改革美中不足的是不該把土地分給像陶秉貴那樣的懶漢和敗家子。丁字丘和曬簟丘又回到了陶秉貴家,但他知道,要不了多久,陶秉貴又會將它們敗掉的。總有一天,他還會將它們買回來。那日他從陶家院子門前過,陶秉貴掏出土地證向他炫耀:“秉坤,曉得丁字丘和曬簟丘歸了哪個吧?嘿,這就叫土地還家呢!到你手裏轉一圈,又回到我手裏來了,命裏無時終歸無,你命不好呢!”他不理睬秉貴,他那鞋襪都穿不周正的模樣令他鄙視,他想不是他命不好,是丁字丘和曬簟丘命不好,碰不到善待它們的農人,他從內心深處替它們感到惋惜。從那隨風吹來的泥香裏,他嗅出一股淡淡的憂傷。
山穀裏蒸騰出縷縷地氣,七星岩的懸崖上綻開出零星的映山紅的時候,陶秉坤給大孫子福生討了堂客。在萸江信義醫院養病的陶玉田拖著衰弱的身體,坐了一頂轎子,趕回家當家爹,因勞累過度,回家就吐了血。癆病使得他站在堂屋裏接受兒媳跪拜的力氣都沒有了,隻能躺在床上,一邊喘息一邊傾聽婚禮的進行。
陶秉坤提前十天給陶祿生搭了信,要他抽空回家喝哥哥的喜酒。陶秉坤幾乎每天要對蜿蜒遠去的村路凝視一陣,希望有陶祿生縱馬飛馳的形象出現。但是,直到新郎新娘吃過了回門飯,還是闃無人蹤。陶秉坤臉上的皺紋就慢慢地堆積起來了。他想,祿生還記著他上次說的話不肯回來呢,還記恨公公呢,這個強種!
陶秉坤不知道他這位有出息的孫子正遭受著政治生涯中的第一個挫折。
陶祿生率領工作隊在青龍山搞土改,山裏人階級覺悟普遍很低,白天把地主的浮財分給他們,夜裏又摸黑送回去。陶祿生正為此惱火,區委書記李世傑親自爬上青龍山,通知他去縣裏參加土改工作經驗交流會。工作沒做好,哪還有什麼經驗交流?陶祿生不想去。李世傑笑道:“自己沒經驗,聽聽別人的經驗也好嘛!再說,縣委嚴書記點名要你去,你要不走,我抬也得把你抬去!”
陶祿生隻好隨李世傑下山,下到半山涼亭,他們坐下來歇息。李世傑忽然顯出一些不安,說:“祿生啊,有件事我得說實話,你上次回石蛙溪讓公公賣田的事,是我向縣委彙報的。”
陶祿生不在意地一揮手:“區區小事,不值一提。”
李世傑說:“我不認為這是小事,它表明了你鮮明的階級立場,既避免了親屬站到敵對的陣營裏去,又維護了黨的幹部形象,應當受到表彰,所以就向縣裏說了。可是,我沒想到,縣裏的看法,和我不一樣。”
陶祿生心裏有些緊:“縣裏怎麼看?”
李世傑蹙眉道:“縣委水平高,看得比我們遠吧。縣委認為,你的作為既打草驚蛇,又擾亂了階級陣線,開了一個不好的先例,影響很壞,給土改工作增加了幹擾。現在全縣已發現有好幾個地主拋售田產,然後攜款外逃,所以縣委責令你在大會上作出檢討。”
陶祿生打了一個哆嗦。參加革命以來,他聽到的都是讚賞和褒獎,遭此迎頭棒喝還是頭一次。年輕的心即刻慌亂起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李世傑安慰道:“你的主觀願望還是好的,不要把問題看得太嚴重。檢討就檢討,也沒什麼了不起的。誰能保證不犯錯誤?改了就是好同誌嘛!”
“這個我懂。”陶祿生點點頭,重一腳輕一腳地隨李世傑下了山。當晚,區公所他宿舍裏的馬燈亮了一個通宵。他鋪紙拿筆,絞盡腦汁,搜索枯腸,使用了他所知曉的幾乎所有的政治術語,對自己所犯錯誤進行了深刻檢討,字裏行間充溢著真切的痛悔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