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蓬頭垢麵的後生舉著一件血衣出現在台上,指著吳兆武聲淚俱下,說幾年前吳兆武逼債時一腳踢在他父親胸口上,父親吐了一身血就死了,吳兆武還不罷休,占了他家的茅屋作牛棚。後生說著上前狠狠甩了吳兆武一耳光,吳兆武低著頭動都不敢動。這時又上來一位中年婦女,跺著腳咬牙切齒地說,她本是貧苦人家的女子,年紀輕輕就被吳清齋逼迫作了小妾,受盡了侮辱與折磨,吳清齋死後她又被他兒子吳兆武霸占,供他淫樂。她漲紅著臉叫道:“他寡無廉恥,逼我跟他找野堂客不說,還逼我舔他的那個東西呐!”台下立即起了一陣哄笑。陶秉坤忽然想起,她不就是當年跟玉山對過生庚八字,後來卻和玉林勾搭上,因事情敗露才嫁到吳家去的王桂枝嗎?玉山至今未娶,跟她有很大關係,可以說是她作下的孽。陶秉坤就氣呶呶地衝台上道:“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他以為自己壓著嗓門說的,實際卻聲音洪亮,台上的王桂枝聞聲一怔,趕緊退隱到台後去了。
接下來鬥爭陶玉賢。姚隊長宣布,任何人受了陶玉賢的欺侮,心中有什麼冤屈,都可以上台去,麵對麵地控訴他,就像剛才莊坪的鄉親控訴吳兆武一樣,要徹底揭露陶玉賢的罪行。人們麵麵相覷,陶玉賢是個謹小慎微的人,平時重話都不說一句的,他有什麼罪行嗎?會場一時鴉雀無聲。陶玉賢傴僂著腰,膝蓋不停地顫抖,好像馬上會癱倒在地。
冷場了半天,陶秉貴走上台說:“大家不要拉不下麵子,你講情麵,地主分子可不講情麵呢!親不親,階級分,我跟他,還算得上一門堂親,可是他最恨我!大家曉得,這幾年我窮得刮屁眼的篾塊都沒有,靠討吃活命。可是有一次,我討到陶玉賢屋門口,他不僅不給一把米,還放出狗來咬我呢!”陶秉貴勒起褲腿,亮出腿上的傷疤,“大家看,地主分子心毒不毒?”膽小怕事的陶玉賢忽然抬頭說:“怪不得我,是你想把狗捉去打牙祭,它才咬你的。”陶秉貴立即把雙眼瞪圓了:“你放屁,你這是汙蔑貧農!大家看到了吧,地主分子倒打一耙!莫看他平日笑嘻嘻的裝善人,他是笑裏藏刀哇!陶玉賢,你竟膽敢反攻倒算,你知不知罪?”陶秉貴把一根尖尖的食指戳到陶玉賢臉上。陶玉賢臉白如紙,渾身篩糠,結結巴巴:“我、我說的是實、實話呀……”陶玉財衝過來,拉開陶秉貴:“爹,少跟他囉嗦,他不認罪,就革他的命!”說著揚起手中的竹片,照著陶玉賢的臉抽了下去。“哎呀!”陶玉賢發出一聲慘叫,腦門上頓時裂開一條口子,鮮紅的血流了出來。陶玉財舉起竹片還要打,陶玉賢撲通一聲跪下,連連告饒:“我認罪、我認罪……”接下來,不管陶秉貴父子指控什麼,陶玉賢一律承認,點頭不已。
陶秉坤呆立在騷動的人群中,他驚懼於陶玉賢臉上刺目的血跡。那血慢慢地蒙住了陶玉賢的眼睛。陶玉賢掙紮著在左右兩肩上蹭了蹭臉,木然地直視著台下。陶秉坤發現那血跡斑斕的臉上,兩隻圓眼睛哀哀地望著他,令他難以回避。他趕緊從人縫裏擠出來,站到所有人的背後,心顫顫地往台上望。
工作隊宣布沒收陶玉賢的田地家產之後,鬥爭大會結束了。陶秉坤埋頭往家裏走,感到陶玉賢兩隻眼睛還從背後怨忿地盯著他。顯然,若不是從他手裏買進了那些田,陶玉賢就不會劃成地主,也不會遭受今天這份罪;換句話說,若不是祿生背著他指使玉山和福生將田賣掉,那今天跪在台上挨打的,就是他陶秉坤了。陶秉坤心裏既後怕又負疚,同時也有一份慶幸。在這個嶄新的世界麵前,陶秉坤真正感到自己老了。
這天深夜,陶秉坤看見滿麵鮮血的陶玉賢在禾場裏徘徊,陶秉坤就過去說:“賢侄,是我對不起你,讓你受罪了。”陶玉賢卻說:“秉坤伯,這怨不得你,是我自己要買你的田,是我自作自受呢”。陶秉坤說:“那你想開點,回屋歇著去,在我禾場裏走來走去做什麼呢?”陶玉賢說:“我是特意等你出來,跟你說這句話呢,沒有我這句話,秉坤伯困不安然的”。陶秉坤感概不已,想道聲謝,陶玉賢卻倏忽不見,自己也躺在床上,才知是個夢。有了這個夢,陶秉坤果然困安然了,一覺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