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過後,一支土改工作隊來到石蛙溪。一女四男,都穿著時髦的幹部服,上衣口袋裏插著鋼筆。他們住進了陶秉貴家。除了棲身的房子,陶秉貴已將所有家產敗光,從一個破落地主變成了真正的貧寒人家,過著有上頓沒下頓的日子,家人個個黃皮寡瘦,隻是牌癮都很大,即使餓得動不得,一聽說打牌,就會掙紮著爬起來,興奮得兩眼放光。陶秉貴出於無奈戒了鴉片煙,好逸惡勞的習性卻改不了,唯一的勞動是出門乞討,他的生活也是靠東家一把米西家一蔸萊來維持。陶秉坤少不得要給這位過去總與他過不去的堂弟一些接濟。陶秉貴隻要一想到賒借,陶秉坤總是首選目標,借也是野貓子借雞婆,有借無還的。工作隊來後,陶秉貴家飄出了久違的炊煙與飯香,也再也不見陶秉貴出門討吃的了。沒幾天,陶秉貴與兒子陶玉財都成了土改積極分子,天天領著工作隊員在各個屋場間走來走去,嘴裏吐著一些新鮮詞兒,臉色也日益鮮潤起來。
這日陶秉坤正要上山燒火土灰,被陶秉貴帶著工作隊堵在門口。陶秉貴顯得格外親熱,抓住他的手說:“秉坤,工作隊特意來看你這位區長的公公呢!順便也實地查看一下你家的情況,好按政府的指示,劃清階級隊伍。”回頭又問那位胖乎乎笑眯眯的工作隊長,“姚隊長,你說是麼?”
姚隊長就點頭道:“是呀是呀,你說得不錯。”
陶秉坤把客人們迎進屋去,吩咐秋蓮每人煎兩個荷包蛋。客套了一陣,姚隊長就說:“老伯,陶區長年輕有為,工作能力強,在縣裏是高山上吹喇叭,名(鳴)聲遠揚呢!他最近身體還好吧?”
陶秉坤有些不耐煩,心想這些事你們找陶祿生問去,找我幹什麼?沒頭沒腦地應答幾句後,半文半白地對姚隊長說:“今朝政府同誌光臨寒舍,不曉得有何指教?”
姚隊長笑道:“我們來,是遵照上級有關部署,對農戶的財產和生活狀況進行調查摸底,登記造冊,以便劃定階級成份,做好下一步的土改工作。”
陶秉坤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陶秉貴插嘴道:“秉坤,你的底細我清楚得很,可不許打埋伏囉!”
陶秉坤立即頂他一句:“你的底細我也清楚,你莫看不見自己屁股上巴的好多屎!”
姚隊長馬上打圓場:“陶區長的公公嘛,肯定是有革命覺悟的,我們相信你、相信你。”
這時秋蓮將荷包蛋端上來,陶秉貴便咂著嘴吃蛋,顧不上說話了。吃過蛋後,陶秉坤領著一行人屋前屋後看一遍,又到牛角衝轉了一圈。回到屋裏,姚隊長就一邊詢問一邊往表格裏填一些阿拉伯數字。問到那幾丘水田的來曆時,陶秉坤不無自豪地說,都是他肩挑背扛開出來的。
姚隊長有些吃驚:“你能造出這麼多田麼?”
“這也是逼出來的,原先我家也有幾丘好田,可是被我伯伯,也就是他爹——”陶秉坤指指陶秉貴,“巧取豪奪霸占了。我隻好自己開田,從二十歲就開始,開了一輩子。”
他將一雙布滿老繭和青筋的粗糙大手伸在姚隊長麵前,姚隊長連連咋舌:“嘖嘖,了不得、了不得。”
幾天以後,土改工作隊公布了階級成份劃定情況。陶玉賢劃為地主,也是石蛙溪唯一的一個地主。陶秉貴家劃為貧農,陶秉坤則被劃為中農。陶秉坤在路上碰見姚隊長,姚隊長特意作了一番說明:“秉坤伯,你家的經濟狀況在村裏是相當不錯的,有水田有旱地,還有茶園和山林,劃個富裕中農,應當說是恰如其分的,還有的同誌堅持要劃富農,我做了一些思想工作。我們不能不考慮對陶區長的影響嘛。再說,你的家產也是辛勤勞動得來的,又沒剝削別人,所以,我拍板隻劃個中農。這些情況還請您向陶區長解釋一下。”
陶秉坤對這位姚隊長老在他麵前提“陶區長”感到不快,扭頭欲走,卻又忿忿地說:“其實要劃陶秉貴為地主,陶玉賢買進幾十畝田才幾天?這些好水田過去都是陶秉貴家的,鬧農會時我們就鬥爭過他家!”
姚隊長笑道:“我曉得你們堂兄弟間不和,不過我們隻能根據現狀而不能根據曆史來劃成份,那樣的話你們陶家都可劃官僚地主,你們不都是兩江總督陶澍的親戚麼?”
陶秉坤沒有話說了,隻覺得心裏脹得發疼。
一個晴朗的冬日,一陣渾厚的銅鑼聲響遍石蛙溪上下,將村民們召集到那幢搖搖欲墜的公屋前。階基前用杉木搭了個矮台子,台子四周貼滿了紅綠標語,一條橫幅淩空飛掛:“鬥爭地主大會”。工作隊的同誌端坐在台兩側,陶秉貴陶玉財父子在台上穿來竄去忙得不亦樂乎。鄰村莊坪的吳兆武和本村的陶玉賢兩人被推上台,反綁著手,頭上戴著高帽子。陶玉財站在台口領頭喊口號,聲音洪亮,神氣活現。夾在人群中的陶秉坤隨著大家舉拳頭,口裏卻咕咕噥噥自己都不知喊了些什麼,他想起鬧農會鬥爭吳清齋和伯父陶立德時的情景,幾乎與眼前一模一樣。開始控訴地主的罪行,首先由莊坪來的人控訴吳兆武。這是安華縣土改以來創造的一種叫作“請先生”的鬥爭方式,即請已成功鬥倒了地主的鄰村來作現場示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