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家信 (2)(3 / 3)

老曹溜下床對他揮手:“別進來千萬別進來,我會把癆病傳給你的!”

陶玉田說:“你就因為這不讓我進來?哦,上帝已在你心中了!”

“我的上帝跟你的上帝可不一樣,”老曹見他已進來,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你一定要來,就請戴上口罩吧。”

陶玉田作了讓步,戴上了口罩,饒有興趣地問:“老曹,你的上帝是什麼模樣?”

老曹笑道:“我的上帝呀,是個穿補巴衣的窮漢子,一隻手拿鐮刀,一隻手握鐵錘,日夜不停地勞作,創造著我們這個世界。”

這話陶玉田聽來有些耳熟,但他無心深究,他將老曹的房間清理了一番,然後陪他去醫院旁的桔園裏散步,呼吸新鮮空氣。走了一圈,老曹就有些氣喘,臉也愈發酡紅,便坐到石凳上歇息。這時陶玉田將口罩扒了下來,他認為戴口罩是對老曹的歧視和不尊重,他完全沒有意識到老曹處在上風,結核杆菌從老曹氣息中呼出來,隨風飄入了他的呼吸道。就像一粒種子播進了土地一樣,那菌種植入他的肺部,一年後就將生根發芽,在他臉上開出兩朵不幸的紅暈來。

一個禮拜後陶玉田再去醫院時發現老曹和一個戴口罩的女人在桔園裏交談,就沒有去打擾他。那女人好像年紀不小了,舉手投足間有股他熟識的韻味。在哪兒見過呢?他想不起來。他去了老曹的房間,想將老曹的被套床單換下來洗了,抽床單時他想起來了,那女人的身姿像陳秀英。可憐的秀英去世多年了,要不年紀也與她差不多。他暗自嗟歎,去拆枕套。枕套抽下來,裏麵有紙的摩擦聲。他把手伸進去,摸出幾張道林紙,上麵有著許多小字,油印的。湊到眼前仔細端詳,標題赫然在目:《將革命進行到底》。門外已響起老曹的聲音,他急忙將那幾張紙塞進枕套,把枕芯重新套進去。

老曹進門來,見陶玉田麵色有異,笑道:“玉田,用不著緊張,人人都有自己的‘聖經’,你說是不是?”

陶玉田稍微鎮定下來,點頭:“是嗬。隻是把你的‘聖經’放好,莫讓別人拿走了。”

當他再次去醫院時,老曹已經從醫院消失了。

清明過後不久,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突然降臨在陶玉田麵前。這日他因為沒能在清明這天回家給母親祭墳盡孝而鬱悶不樂,就沿著街道去散心。出縣政府時就感到氣氛不對,門外站了幾排縣自衛團的兵丁,警察也在街頭東張西望。到鎮龍橋一看,橋頭橋尾都布滿了軍警,而口號的喧囂聲正從萸江中學方向傳來。他從橋簷下望出去,隻見學生們擺著四路縱隊,打著旗幟,舉著橫幅,浩浩蕩蕩喊喊嚷嚷直奔橋西而來。他有種夢幻之感,以為自己回到了幾十年前的學潮之中。他還在愣怔著,學生們已衝破了橋頭警察的阻攔,湧進了橋內,像一股暴發的山洪,勢不可擋地順著橋麵向縣政府這一邊流瀉。陶玉田趕緊竄出鎮龍橋,躲進縣府對麵的酒館裏。

示威的學生們很快衝到了縣府前,與持槍守護縣府的兵丁們形成了對峙。縣府的大門已經關上了。學生們的橫幅標語上寫著:“憤怒聲討南京‘四·一’慘案的製造者!”,“為‘四·一’慘案死難學生誌哀!”。一個小小縣城的中學學生竟示威反對政府,他們哪來這麼大膽子?陶玉田吃了一驚。但更令他吃驚的事馬上發生了:一個男學生攀上了石獅子的底座,一隻手抱住石獅子的頭,另一隻手攥著拳頭舉起來,帶領所有的學生大呼口號。他定睛一瞧,那男學生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小兒子陶祿生!

一股涼意沿著大腿升起迅速穿過脊梁,直抵後腦。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顧不得多想,埋頭就衝進人群中,仄著身子奮力擠到石獅子前,一把扼住陶祿生的右腕,將他拽下。他突然間變得力大無比,就像二十多年前陶秉坤輕而易舉將他拉出示威隊伍一樣,他也輕而易舉地把兒子拖到了酒館裏。

陶玉田既驚愕又氣忿:“祿生,你不是在漢口三叔那裏讀書麼,怎麼在這裏?”

陶祿生眼睛還望著縣府大門:“我回萸江讀書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