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玉田便去問陶秉坤:“爹,你看我去還是不去?”
陶秉坤說:“怎麼不去?在縣裏拿薪水不比在家裏種田強嗬?去!”
陶玉田於是帶著簡單的鋪蓋,搭船到萸江,回到二十年前搬走的那間小屋裏。二十年的光陰似乎對這裏沒有多大影響,隻是院子裏的樹長大了一些,前院那棟磚木結構的辦公樓裏進出的人多了一些。陶玉田在秘書室上班,卻沒有秘書的頭銜,清閑得很,一連幾天也沒抄寫幾個字。他為這種清閑感到不安,在一天傍晚見蔡如廉屋裏沒人的時候去找他:“蔡縣長,您沒有給我安排具體事做嗬?”
蔡如廉說:“玉田嗬,我之所以沒讓你恢複原職,是考慮到你不適應呢。如今的秘書大小是個官,是官就要學會兩麵三刀奉承諂媚爾虞吾詐,你不是別人的對手的。”
陶玉田說:“我不是這意思。每天拿了錢不幹事,我於心不安呢!”
蔡如廉笑道:“你還是那麼本分。你不幹事,對別人沒威脅,別人才不在乎你,你也才越安全呢。其實,我是看你在鄉下太清苦,有意給你一個閑職,來領一份薪水的。”
陶玉田搓著手:“白拿政府的錢,我總覺得不是滋味……”
蔡如廉用手梳梳大背頭:“玉田,你不必太認真。時局如此動蕩,國民政府也不知還能維持幾天,我當這個縣長,也是身不由己,受命於危難之際,能混一天就算一天吧!”
陶玉田說:“別人不會說閑話吧?”
蔡如廉說:“這個你不用擔心,縣裏的事除了縣黨部就是我說了算,誰還敢說三道四?其實你不必坐班,每日點個卯就行,愛幹什麼幹什麼去。你不是信教麼?心裏有事就到教堂找牧師祈禱懺悔去吧。”又苦笑著補一句,“你比我強咧,你還有個上帝,我連上帝也沒有。”
陶玉田立即道:“隻要你要上帝,上帝就屬於你。”
蔡如廉手指著他笑道:“你呀,真成忠實信徒了,想向我布道是吧?我如今誰也不信。”
經蔡如廉這麼一說,陶玉田心裏稍安。他基本上每日隻上半天班,而把更多的時間獻給上帝。教堂座落在城郊一個小山凹裏,尖頂上的十字架老遠就能望見。山凹斜對麵就是托舉著萸江中學的山包,他去教堂,要從山包下邊過,能聽見琅朗朗讀書聲從頭頂飄落下來。陳夢園去世之後,萸江中學已改為官辦的縣立中學。在教堂聽了卜賴恩牧師闡釋教義之後,他時常散步散到學校周圍的鬆林裏來。他撫著樹皮皴裂的樹幹,仰望沉鬱蒼綠的樹冠,聞著鬆脂的清香,沉浸於一種幽深的意境。林間隱約的小徑上,他似乎依稀看見自己二十幾年前留下的腳印,他朦朧地記起他在這裏寫下的幾句詩。土墈上有棵一抱粗的梧桐樹,他準確地在樹幹上找到三個字:陳秀英。這是他當年暗戀陳秀英時刻下的。他默默地注視片刻,就離開了它。其實他到這鬆林裏來,與其說是緬懷過去,不如說是來享受一番天國般的寧靜,這寧靜與上帝給他的心靈撫慰十分契合,幾乎渾然天成。
陶玉田開始到信義醫院做義工。信義醫院是教會醫院,就在教堂相鄰的山腳。每當領了薪水,陶玉田就把其中的大半寄給父親,餘下的除留下部分零用錢外,都拿來買水果糕點和日常用品送給醫院病人。起初義工的內容隻是幫醫院洗洗被單,清除垃圾,幫助病人大小便之類,後來根據卜賴恩牧師的提示,他們還攙病人散步,陪他們聊天,讀讀《聖經》,給他們一點精神安慰。有一位癆病患者,住在隔離間,醫生不允許與他接觸,但陶玉田以他的真誠說服了醫生,他說他也是上帝的子民,不能置他予不顧。可那位姓曹的癆病患者拒絕他的光顧,不允許他進門。陶玉田隔著門上的小玻璃窗說:“老曹,我是來幫助你的呢!”
老曹溫和地笑道:“謝謝你,我不需要幫助。”
陶玉田固執地推開門:“人人都需要幫助,幫助你其實就是幫助我自己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