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秉坤在溪畔沙洲上燃了一堆火,將他捕獲的十幾條蛇連同那隻籮筐扔進了火裏。然後,他為幺姑辦了石蛙溪有史以來最為隆重的喪事,唱了三天三夜的道場,才由三眼銃、響器班和八個精壯喪夫把她熱熱鬧鬧地送上陶家墳山。在“五七”裏,他每日給幺姑戴孝,每餐飯前,都要給幺姑“叫飯”:在桌上擺副碗筷,象征性地裝點食物,然後就喃喃念道:“幺姑,吃飯了,今天有你喜歡吃的辣椒炒蝦米呢。”或者說:“幺姑,你的牙不是吃不得硬的麼?我給你熬了粟米粥。”直到全家都吃完飯,才將那副碗筷收起。餐餐如此,一點也不馬虎。
幺姑走了,陶秉坤也就真正地蒼老了。這種蒼老不僅僅是皺紋、白發和蹣跚的步履,它更多的表現為心靈的疲倦。他破天荒地懶了床。福生牽著牛上山吃露水草去了,他才有氣無力地起床,坐在門檻上發呆。晨霧籠罩的村路兩旁,許多熱氣騰騰的牛糞狗屎在等著他去拾,他卻一反常態地無動於衷。當他披著褂子慢慢吞吞出現在村裏時,人們幾乎認他不出了。這個佝僂著腰,眼珠渾濁迷蒙,手腳骨節突出,像老在路麵上尋找東西的老倌子,是陶秉坤嗎?人們哂笑,逗他:“喂,秉坤老倌,丟元寶了麼?”他嚴肅地搖頭。他確實丟東西了,那東西是什麼他說不清,但他曉得它比元寶貴重得多。他的忘性也不知從身體的哪個角落跑出來了,出門做工夫,往往走到半路才記起沒帶工具。手腳遲鈍,眼神更是霧得厲害。一日他居然看出幺姑在菜園裏摘辣椒,就一邊過去一邊幺姑幺姑地喊,直到秋蓮大喝一聲:“爹,我是秋蓮呢!”才曉得上了眼睛的當。
“五七”忌日一過,陶秉坤就把玉田玉山和秋蓮叫到堂屋裏,說:“你們娘走了,這屋裏也沒個內當家了,爹的心也被野貓子叼走了,我看,分家算了。爹沒本事,忙碌了一輩子,還是這麼一丁點家產,怎麼分法,你們商量著辦吧。反正爹什麼也不要,給誰做工夫,就到誰家吃飯。”
秋蓮有些急,叫道:“爹,這個家不能分嗬!一分我們就沒主心骨,人氣一散,家就會敗了!”
玉田和玉山也附和稱是。陶秉坤感到意外,怔怔地瞪著兒媳婦。
秋蓮眼一紅,說:“爹,我曉得你看不起我,我是不如娘會操持,可是我可以學嗬,過去我是想操持也插不上手,隻能敲邊鼓。如今娘走了,還有我嘛,我是長媳,理應挑起操持家務的擔子。爹要信得過,就讓我做內當家,縫衣做飯喂豬種菜都算我的,家裏一切大事,當然還是聽爹的。”
陶秉坤問:“玉田,玉山,你們的意思呢?”
兩個兒子異口同聲說要得。
陶秉坤就長長地鬆一口氣,點頭道:“那就這樣吧。”
秋蓮又說:“我還有句話,不知爹愛不愛聽。”
陶秉坤說:“你說吧。”
秋蓮說:“爹,娘走了,我們曉得你心裏苦。可娘不在了,還有我們,還有好多日子要過咧!要是您心灰意懶,百事不管,就會散夥敗家呢,娘在黃泉之下,也會難過的,您說是不是?”
陶秉坤愣了一下,兒媳的話令他刮目相看,他瞥秋蓮一眼,悶聲說:“你看爹是那樣的人嗎?”
幾天後,陶秉坤佝僂的腰忽然直了,把剃刀磨得鋒快雪亮,喚道:“玉山,來幫我把頭發胡子全剃了!”玉山就把父親的腦殼洗濕,從上至下把所有的毛發都剃了個精光,隻留下兩撇稀疏的眉毛沒有動。年過花甲的陶秉坤頓時年輕了幾歲。他照照鏡子,情不自禁地咧嘴一笑。秋蓮說:“爹,好久沒見你笑了,是有什麼喜事吧?”陶秉坤說:“是有喜事呢,你娘昨夜裏托夢給我了,她說她在那邊找過閻王,也見過土地菩薩,說她打聽過了,我還有三十幾年好活,還說過兩年我們就會置地發家呢!”秋蓮驚喜得有點誇張:“哎喲那真是天大的喜事咧!”
陶秉坤嘿嘿地笑,他一笑,全家人的臉都開朗了。
山上楓葉泛紅之時,陶玉田收到了蔡如廉的來信。蔡如廉時隔二十年後又官複原職當了縣長,便想到了他這位老下屬,力邀他重返萸江幹抄抄寫寫的老本行。蔡如廉還特別強調萸江有基督教信義會公會,是全縣福音堂總堂,卜賴恩牧師也到了那裏。蔡如廉在信裏說:“這裏離上帝更近,你用不著跑十幾裏路去做禮拜。快來吧,我就缺你這麼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