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了一陣,起風了,風穿過玉米林,帶過來一絲略帶點酒味的五穀成熟的氣息,還有輕微的喀吱喀吱的聲音。他循聲尋去,瞥見了坡上的人字棚。誰在裏頭呢?他背向山坡,彎腰幹活,那喀吱聲隱伏下去,沒有了,但出現了玉米杆被碰撞的聲音。他用眼角餘光瞟了一下,隻見一個女人背著背簍從棚裏出來。他立即認出她是玉財堂客菊花。菊花邊走邊摘了幾個大玉米棒扔進了她的背簍裏,他氣得鼻子裏一哼,顯然,她這樣做是經過了默許的,也許這是交換的條件之一。棚子內接著出來一個男人,他裝著沒看見,埋頭幹活,他的老臉皮一陣發燒。他沒料到,一貫老實木訥的玉山也會幹出這種事。他狠狠地抽動藤葉,不意將幾根薯藤扯斷了。
“爹,你來了?”玉山站到他身邊,聲音居然不慌不忙。父子倆埋頭一陣猛幹,都不言不語,好像憋著一股勁。陶秉坤漸漸有點頂不住了,扭頭瞟瞟滿頭大汗的兒子,心中的羞惱不覺平息下來,代之以深深的憐憫。老二命運多舛,吃苦太多,可他最顧家,在外麵賺幾個銅板,回來就如數交他。他正值壯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讓他如何熬得住?兒子打單身,當爹的沒盡到責任呢。
陶秉坤心裏平和了,邊翻薯藤邊說:“玉山,我跟你娘商量過好多次了,還是要幫你討個堂客。”陶玉山頭也不抬:“爹,我命裏注定沒有,我不要。事不過三。為討堂客我已受盡了氣。”陶秉坤說:“爹曉得你是個老實人。”玉山說:“我就是吃了老實的虧。”陶秉坤說:“就是吃虧,也還是當老實人好,欺負人的人,最終要遭報應。玉山,為人還是不要讓人說你的是非戳你的背。”玉山說:“你是怕有辱門風,丟你的臉。”玉山的口氣令陶秉坤一怔,正色道:“我這老臉要什麼緊,做人就要有人樣子,該老實時就要老實,不能為圖一時快活,就欺負人。”玉山直起腰,梗著頸根直通通地道:“爹,你怎麼曉得我欺負了人呢?就是欺負了,又有什麼奇怪的?隻許別人欺負我,就不許我欺負別人麼?!”
三天後幺姑擺了四桌酒席,給陶秉坤做六十大壽。來的客除了秋蓮娘家親戚外,還請了村裏各戶的家長,當然還有陶秉貴一家,這是唯一的一個近親了。客人們輪番向陶秉坤敬酒,說著恭喜壽星的吉利話,氣氛十分熱烈。酒席散後,幺姑在堂屋桌上點亮大紅蠟燭,擺上壽果,讓陶秉坤坐在屋當中,接受兒孫們的叩拜。每個叩頭的晚輩,都得到了五角錢賞賜。但這一切並不使陶秉坤感到快活,臉上維持著禮節性的微笑,內心卻是一片惘然。
忙到深夜,他懶懶地上了床,打開窗,凝望著峽穀上空那一彎殘缺不全的月亮。
幺姑說:“秉坤,客人們都說,這是自二叔公去世以後,做得最熱鬧的一個六十大壽呢!”
陶秉坤嗯一聲,涼涼的夜風拂到了臉上。
幺姑籲一口氣:“總算,了結我一門心思。秉坤,我看得出來,你心裏有些不快活,我曉得,壽雖祝得好,可美中不足的是缺一個人,缺玉林……”
陶秉坤否認道:“我根本沒想到他。”
幺姑問:“那你想什麼?”
陶秉坤關上窗,頹然倒在枕頭上:“我就想到,我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