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在陳夢園歿去的第三十五天,陶秉坤和陶玉田父子倆攜帶著香燭、紙錢、米酒、糕點等祭祀物品,來到了青龍鎮,來到陳夢園的墳前。墳土很新,散發著清爽的土腥氣。墓碑有一人多高,碑上刻有一聯:“盡忠報國,萬古流芳”,碑下端用簡練的碑文記述了陳夢園生命最後時刻的英勇之舉。碑前插有很多香燭,到處是燃紙的灰燼,看樣子有不少人來祭祀過。父子倆點香、燃燭、燒紙錢,擺上糕點,把米酒繞墳灑了一圈,然後跪下叩了一個頭。陶秉坤眯起眼睛默默念叨:“陳先生九泉之下你還好吧?你是好人,我陶秉坤不會忘記你。有一天我也會到你那裏來的,以後你在那邊出遠門,我會來幫你挑腳……安息吧陳先生。”叩拜完,兩人又捧了兩把黃土拍在墳頭上。
祭祀完畢,正要下山,一行人從山下上來,把窄窄的路堵住了。打頭的穿白府綢衫子的人正是蔡如廉。陶玉田便喚一聲:“蔡議長!”蔡如廉抬頭,見是他,很高興地過來與他行握手禮:“是你呀玉田,一晃又是好多年不見了!你也是來祭陳先生麼?”陶玉田點頭,把父親介紹給他,他便又與陶秉坤握手:“老人家身體很健朗呀!好好、好!”陶秉坤還在想著與陳夢園交往的情景,很茫然地點了點頭。
蔡如廉讓陶玉田在一旁等等他,就去祭祀去了。一群人在蔡如廉帶領下,畢恭畢敬地鞠躬,念了一篇祭文,然後也是上香燒紙。蔡如廉忙完,讓那些隨從先下山,然後將陶玉田拉到一旁說話:“玉田,你見老了呢!”
陶玉田說:“都不惑之年了,還能不老!我們種田的,不能跟議長您比,我看您顯得比我要年輕五歲。”
蔡如廉紅潤的臉上就浮起一些笑容,但目光往旁邊一瞟,馬上將那笑容收斂了,指著一個荒草萋萋、坍塌半邊的墳頭說:“玉田,你曉得這是誰的墳嗎?”
陶玉田搖搖頭,但立即就意識到了,驚愕地張大了嘴。他腦殼裏嗡嗡作響,半天才喏喏道:“秀英的墳,不該這麼寒酸,該修一修。”
蔡如廉說:“她姓共,誰敢找這個麻煩?反正,她人也死了,這對她也無甚意義,人死萬事空嗬……”
兩人默立了一會,便往山下走。陶秉坤還在陳夢園墳前發呆,玉田招呼他一聲,他便默默地跟在後麵。到了陳家大院門外,蔡如廉說:“玉田,你們歇一夜再回去吧?”
陶玉田說:“不了,田裏工夫正忙,我爹急於趕回去的。”
蔡如廉忽然想到什麼,說:“玉田,你就甘於種田?你一筆好字可惜了呢,要不要我幫你到萸江找件事作?”
陶玉田說:“如今兵荒馬亂的,我還沒那麼想。反正,幹什麼也是一輩子。”
蔡如廉說:“正因為隻有一個一輩子,才要過得好一些。”
陶玉田就問:“萸江有福音堂麼?”
蔡如廉反問:“你信基督教了?”
陶玉田微笑道:“上帝與我同在。”
蔡如廉說:“上帝並不能讓你過好日子,還是到萸江去吧。”
陶玉田說:“上帝讓人棄惡從善,得到心靈安寧,安寧就是好日子。議長的好意我心領了,以後再說吧。”
風車像一頭瘦骨嶙峋的老牛,啞口無言地站在曬簟裏,被明淨的秋陽拓出一個水漬般的陰影。陶秉坤戴頂破鬥笠,手操木搭,將曬幹的毛穀搭攏,再撮進籮筐裏。這年稻穗吐花時正好遇上了一場大風雨,影響了收成,比往年少收了兩擔毛穀,毛穀裏癟殼也比往年多。陶秉坤因此也沒有什麼秋收的喜悅,眉頭蹙得很緊。他往手心吐口口水,抓起籮筐,想將那大半籮毛穀舉到齊肩高的風車上去,但舉到一半,力不從心,一屁股坐到曬簟裏。這是從未有過的現象,他真的老了嗎?他爬起來,無奈地拍拍屁股上沾的穀粒。結實如牛的福生甩動寬厚的大腳板走過來,輕而易舉地將那籮毛穀倒進了風車鬥裏。他不無嫉妒地瞟瞟福生那墩墩實實的身體,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是老了。大孫子都十八歲了呢,還能不老?他悄然歎口氣,搖動風車。搖把吱吱呀呀響得傷感,他感到,風車把禾葉與空穀殼吹走的同時,也把自己的日子紛紛揚揚地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