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湯一提進客廳,立即被饑不擇食的日本兵圍住。劉伯戰戰兢兢地給他們盛湯。橋本一郎接過一碗湯,吹了吹,忽然將湯碗朝劉伯一遞:“你的,米西米西!”
劉伯驚得手中的湯勺掉到了地上,接過湯碗,雙手劇烈地戰抖不止。橋本一郎狐疑地瞥瞥木桶,叫道:“你的,良心的,好不好?”
陳夢園忙過去,接過那碗肉湯,笑道:“他的鄉下人,不懂禮性,來,我來陪你們米西米西!”說著,有滋有味地抿了一口,又抿一口,直到把一碗湯喝盡,然後讚美一聲:“好甜的湯嗬!”橋本一郎衝他翹一下大拇指,不再疑心,操起碗就喝。日本兵們也爭先恐後地拿碗在手,等不及用勺舀,直接就將碗伸進桶裏去了。
陳夢園感到一團火在肚裏燃燒起來了,他扯扯劉伯的衣袖:“劉伯,你歇著去吧,這裏用不著你了。”
劉伯嘴唇哆嗦著:“東家,你……”
陳夢園說:“你不用管我……”說著把他拉出客廳,湊著他耳朵說:“半個時辰後,你去叫國民兵!”
劉伯噙著淚:“東家,您趕緊嘔了去找郎中吧!”
陳夢園搖搖頭:“日本兵會生疑的。再說,隻怕也來不及了。”
陳夢園返回客廳,一看,那一桶湯已被日本兵喝得差不多了,於是捋了捋飄然的白須,邁著四平八穩的步子進了書房。
陳夢園在書桌前坐下,打開硯蓋磨墨。淳厚的墨香中,腹腔裏的火愈燒愈烈,灼烤著他的五髒六腑,但他不覺難受,那金黃色的火焰直衝他的腦際,把他數年以來鬱積的憂愁苦悶全燒光了。他感覺全身沐浴在耀眼的光華之中,身輕如羽,飄然浮升,向天穹裏一片五彩祥雲接近……觸目之處,全是輝煌斑斕的霞光!他無比興奮,興致勃勃地鋪開一張大宣紙,提筆蘸墨。凝思片刻,懸腕運氣,筆走龍蛇:
錦衣玉食,
六十四載,
無以報國,
須發徒白;
烹湯殺寇,
塗血壯懷,
慷慨赴死,
痛哉快哉!
寫罷擲筆於桌,情不自禁大聲吟誦。驀然,胸腹內火焰猛烈到極點,一股熱腥之物往上一湧堵塞在喉。他忍不住猛地打個噴嚏,一口鮮血便迸濺出來,落到宣紙上,斑斕觸目。這時,背後有響動,他回頭一看,橋本一郎斜靠在門邊,一隻手捂著腹部,一隻手舉著手槍,痙攣的臉猙獰無比:“你,你的大大的壞……”橋本一郎欲扣扳機,但他的身體先倒了下來,在地上彎曲成一隻蝦子樣,汙血從他的鼻子、嘴巴裏流了出來。陳夢園爆發出一陣酣暢的大笑,突然,笑聲戛然而止,他頹然坐到椅子上,腦袋往桌子上一歪,閉上了眼睛。
半個時辰後,劉伯領著十幾位國民兵緊張地摸進死寂無聲的陳家大院。隻見日本兵橫七豎八地倒在客廳裏,個個是七竅流血。他們來到書房,將門口的橋本一郎拖開,小心翼翼地走到陳夢園麵前。隻見他側伏在桌上,臉上浮著安詳的笑容,嘴角鮮紅的血與他雪白的須發色彩對比十分強烈,看上去驚心動魄。劉伯輕聲喚一聲:“東家呀!”他沒有動靜。劉伯便撲通跪了下來,接著所有進屋的人都跪了下來,低垂下他們的頭顱……
陶玉田去小淹福音堂作禮拜,從一張三天前出版的《安華民報》上獲悉了陳夢園舍身禦敵的消息,並讀到了重新擔任縣議長的蔡如廉代表各界在公葬陳夢園時所致的悼辭。蔡如廉在悼辭中不僅對這位前縣議長以身報國的悲壯之舉褒獎有加,還稱頌了他高尚的人品,並特別提到他多年來籌資辦學,替安華縣造就了不少有用之材。這使陶玉田回憶起多年前在萸江中學就讀時,陳夢園指導他習字的情景,不由暗自唏噓。陶玉田將這張報紙帶回家給父親看。陶秉坤用粗糙的手掌摩挲著報紙上陳夢園的遺像,坐在門檻上半天沒有言語,後來才顫顫地說:“陳先生這號好人,一萬個人裏頭也難找出一個嗬!玉田,我們要祭祭他,給他燒點紙。”
陶玉田說:“爹,已經出殯了呢。”
陶秉坤說:“‘五七’不是還沒過麼?出‘五七’時我們去,免得他在地下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