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白撿一個堂客 (3)(3 / 3)

他惆悵起來,從頭到腳都疲倦到了極點,一個嗬欠打得眼前發黑。

王桂芝俯身問:“你什麼時候走?”

他攤開手腳:“不走了,我累得要命,讓吳老爺拿索子來捆我吧……”

王桂芝惶惶地道:“我送你到客房裏去困吧。”說著就把他扶起來。他隻好下床,拎著衣褲隨她去客房。她怕人窺見,沒有拿燈,將他送進客房之後,就蛇一樣無聲地溜走了。他把身子塞進冰涼的被窩裏,覺得事情滑稽無聊,他打馬狂奔了一百九十裏,就是為了給她送這點快樂和從她這裏取這點快樂嗎?這可憐的快樂到處都有,花幾個銅板就能買到呀!他朦朦朧朧地想著,被瞌睡擄到一個縹緲幽冥的地方去了。

天亮時分,吳家大院裏遽然迸發的哭嚎將陶玉林從沉睡中驚醒。他匆匆穿戴好,走出客房一看,吳清齋吊在天井一隅的一株楊梅樹上,舌子吐出來老長。出了人命,陶玉林心裏有點慌,但表麵上鎮定沉穩。他走到圍觀的人群前,指著那具吊著的人體說:“他自己想不開。”

沒有人搭他的腔。

他叫人搬來條凳子,將吳清齋從樹上取下來。

他悲天憫人地道:“人要是不想活,真是沒辦法。”又拍拍腰間的手槍說,“這事不能怨我,但吳家若要和我打官司,請到常德57師來找我,我要去打日本佬,在這裏等不得。”

陶玉林曉得隻有開溜,他對掩麵哭泣的王桂芝看了一眼——她臉上有淚嗎?——就邁著極標準的軍人步伐走出吳家大院,騎上了他的馬。

陶玉林沒有立即回常德,而是回到了石蛙溪,進了自家的禾場,但他始終沒有下馬。全家人都站在階基上看著他。家人也許正在吃早飯,兩個侄子手裏還端著飯碗。十六年的歲月往父母頭上增添了幾絲白發,給哥哥臉上畫了皺紋,也慷慨地拉長了侄子的身體。家人為何都不說話呢?他覷著父親,那張一家之長的臉嚴厲地板著,根本無視他這國軍軍官的存在。他是父親趕出去的,此時此刻,隻要父親開口,說一句你回來了,他就會欣然下馬,冰釋前嫌與家人共享天倫之樂。可父親尊口不開,他還在為十六年前的事耿耿於懷?他不知道,父親也在等他開口,隻要他先開口叫一聲爹,一切都會改觀。但這兩父子因共有的倔強、固執和自尊而默然相對,誰也不甘示弱,於是那舊時的怨恨又翻上了心頭,從而喪失了和解的良機。陶玉林看見了母親眼裏的淚花,母親嘴唇在動,可她看看父親的臉色,就沒說出話來。馬在他身下不安地蹶著蹄子,他不能再等了,心一硬,張嘴說:“娘,大哥,大嫂,我來看看你們……前方戰事緊急,我……走了!”

他說話時瞥見父親那張黧黑的臉板結得如一塊岩石。他有意不叫父親,既然父親至今不寬恕他,那麼他也決不向他低頭乞憐。他策馬出了院門,猛抽一鞭,縱馬而去。一串鏗鏘細碎的馬蹄聲和一個絕情而去的背影,是他這次回鄉之行帶給父親的禮物。

兩天之後陶玉林在常德外圍的魯家河找到了餘程萬率領的57師殘部。此時20萬國軍在常德外圍的拉鋸戰中逐漸占據上風,將占據常德的日軍團團圍困。十二月九日,陶玉林隨部隊殺過沅水,收複了常德。戰後,57師進行了整編,英勇善戰的陶玉林被授予少校軍銜和營長的官職。到職的那天夜裏,陶玉林還在想他的故鄉之行,他想那一趟真是不值,什麼也沒得到。唯一的收獲是,他再也不會去想王桂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