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氣呼呼地挑起空籮筐,提起油竹筒往扁擔紮上一掛。不知用力過猛還是那掛繩過於陳舊,崩地一聲斷了,油竹筒掉到地上,幸好未破,可黃澄澄的茶油已潑出來了。他眼疾手快,將竹筒扶正,可還是灑掉了一些。這一來他愈發懊惱,瞪陶秉貴一眼,氣哼哼地回家去。陶秉貴跟隨在後喋喋不休:“秉坤呀,我曉得你把錢看得重,少交幾塊就少交幾塊吧,誰讓我們是叔伯兄弟?可你不該在外人麵前跟我爭吵……”他繃緊臉皮不理他,到家後拿出八元錢恨恨地甩入他手中。他並非舍不得多出幾塊錢,他隻是不情願自己的血汗錢讓陶秉貴的煙槍燒掉,同時也惱恨他的孽子陶玉林,離家出走十幾年了,還讓他受累慪氣。
其實陶玉林此時此刻已距家鄉不遠,他所在的第74軍57師踞守在與安華縣接壤的湘西北重鎮常德。但他根本沒有時間和心思來想念故鄉和緬懷往事,殘酷的戰爭把他投入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惡戰之中。在洞庭湖以西的這片平原和丘陵上,中日雙方投入了幾十萬兵力,展開了對整個局勢將產生重大影響的常德會戰。整個戰役初以日軍的進犯和國軍的阻擊為開端,經過半個月的外圍廝殺之後,三萬日軍精銳之師將僅有八千守軍的常德城團團圍住,發起猛烈攻擊。
陶玉林帶著他的連隊守在東門,處於日軍攻擊重點部位。城牆很快就被炮彈炸垮了,日本人蝗蟲般一波一波地湧上來,又被他們一次又一次地殺回去。激烈的肉搏大大簡化了人的思維,除了如何殺敵和如何不被敵人殺,什麼也不用去想。廝殺間隙,躲在工事裏抽一支美國的駱駝牌香煙,那是最美的享受。整個守城血戰期間,陶玉林眼裏隻有三種顏色:黃色的敵人,灰色的我軍,紅色的則是敵我雙方灑在殘壁斷垣間的血。這三種顏色交錯重疊,狂飛亂舞,構成一幅怪異瘋狂的畫麵。隨著戰鬥慘烈程度的增加,他左右灰色的人影越來越少。每天都有好幾次肉搏,他用刺刀戳進日本兵的身體時,感到像切南瓜。日本人肉緊,容易將刺刀咬住,須將刺刀擰動一下才能拔出來。東門終於失守了,他的連隊傷亡得隻剩下了他自己,而幸運之神似乎一直在照看他,他奇跡般毫發未損。常德城防被日軍突破,守城官兵與敵人展開巷戰。日軍即使突入了城中,在中國軍隊的殊死抵抗麵前,每前進一步都十分艱難。57師孤軍血戰十六個晝夜,八千將士拚得所剩無幾,千瘡百孔的常德城終於淪落敵手。
十二月三日淩晨,陶玉林等二十餘人跟隨師長餘程萬悄悄登上一條劃子,向沅水南岸突圍。剛爬上南岸的江堤,就被敵人發現了。他們且戰且走,黑夜中難辨東西,沒多久就全被敵人衝散。陶玉林提著槍獨自疾行四、五裏,天色已露微明,踅入一僻靜山村,藏入一間空牛欄,將稻草抖亂壓在身上,沉沉地睡了整整一天一夜。第二天早晨,他鑽出稻草堆一看,一個日本兵正在牛欄前喂馬!他拔出匕首,躡手躡腳摸過去,一匕首紮進他的胸脯。日本兵還沒來得及哼一聲就倒下了。他緊張地四顧,沒有發現其他敵人,便騎上馬,趁著彌漫的濃霧走出村子,沒入一片茂密的油茶林中。到太陽出來把迷霧驅散時,他已到達安全地帶。他騎馬佇立在一個小山頭上,眺望著硝煙未散的常德城,忽然想起了家鄉。石蛙溪距此隻有兩百裏呢。埋藏在胸間十六年的思鄉情泉湧般冒突出來,難以抑製。十六年是那樣遙遠,兩百裏卻是這般的近。陶玉林勒轉馬頭,打馬向著家鄉狂奔。
陶玉林策馬踏進家鄉山水間時,一切都已睡著,隻有月亮在蒼黑的山巔半睜著一隻蒼白的眼。他先路過莊坪,莊坪這個名字觸動了他記憶中的敏感部分,於是他放慢了速度。他在凜冽的寒風中用堅硬的馬蹄敲打著吳家大院門前那條石板路。馬蹄在叩問往事,清晰而堅定,驚動了吳家的看門狗。陶玉林翻身下馬,當狗狂叫著撲過來時,他抽出匕首像刺日本佬一樣紮入它的胸脯。他擦幹匕首上的血,並抻了抻灰色軍服,因為他想起,他已不是十六年前的毛頭後生,而是國軍的上尉連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