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秉坤對老大玉田是愈來愈不滿了,因為隻有他超然於家事之外,雖然每日都聽命於父親做著各種農活,卻難得見到他把喜怒哀樂與家庭瑣事聯在一起。他越來越迷戀那門從西洋傳來的宗教,隔一段時間,就要去小淹福音堂做禮拜,聽卜賴恩牧師布道。工餘飯後,亦時常捧著《聖經》,讀那些家人都已耳熟能詳的句子:“起初,上帝創造天地。地是空虛混沌,淵麵黑暗;上帝的靈運行在水麵上。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這一日,陶秉坤終於聽煩了,從玉田手中奪過那本發黃的書,說:“你那位上帝為何不說‘要有田’,就有了田呢?都三十幾的人了,癡念呆讀,不曉得搞點實在的事!你不是寫得一手好字麼?到小淹去寫對聯賣,也比你在屋裏念經來錢!”
玉田就遵父命去小淹寫對聯賣了,他的字出乎意料地受人歡迎。正值接近年底,買春聯的人多,使他賺了一小筆錢。賣字之餘,他自然忘不了去福音堂,隻有在對上帝的禮拜和讚美聲中,他的心靈才能在世俗的上空飛翔起來,享受神聖的安寧,得到無形的慰藉。
陶秉坤在牛角衝一麵陡坡上栽的百餘株油茶樹已經成林,每年都能采摘到三、四擔鮮果,但曬幹剝出籽來就不足一擔了。陶秉坤挑著茶籽顫顫悠悠來到油榨坊換油。油榨老板是老熟人,看了看茶籽的幹濕,也不討價還價,就往他帶的油竹筒裏裝了五斤油,然後兩人就坐下來喝茶,聊聊天氣與收成。正聊著,陶秉貴捧著本丁口冊黃著一張臉來了。自國民政府將縣以下行政區轄改作鄉、保、甲以後,陶秉貴就當了石蛙溪的保長,以富人管製窮人,似乎曆來如此。陶秉坤雖然一百個看不起這個鴉片鬼,卻也不能不服從他的權威。陶秉貴見了他就咧開滿嘴黃牙一笑:“秉坤也在這裏,我正好找你收錢呢!”
一聽收錢陶秉坤心裏就煩起來了:“又收什麼催命錢?”
陶秉貴一本正經:“這回是保命錢!你沒見公屋裏貼的縣政府的告示?要開展‘一元獻機’運動呐!捐錢買飛機,跟日本佬兒的飛機幹仗!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嘛!”
陶秉坤無話可說了,這錢必須得出,雖是一介草民,卻不可因利忘義。日本佬的飛機已時不時出現在安華縣的上空,縣城已挨了兩次炸,“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飛機屙巴巴,”民謠傳播著對異族的仇恨和恐懼。
陶秉坤問:“我家要捐多少?”
陶秉貴說:“十六元。”
陶秉坤說:“不是‘一元獻機’麼?怎麼要這麼多?”
陶秉貴說:“那是縣裏說的,可到了鄉下就變兩元了,鄉公所的茶水費,還有我們這些人的跑腿費,也要有地方撿賬是吧?你家八口人,不就是十六元麼,這個賬你還不會算?”
陶秉坤立即火了,這不是借捐機之名搜刮百姓錢財嗎?兩眼就一鼓:“我沒有這麼多錢!有錢捐雞(機),可沒錢養狗!再說我家隻七口人,哪來八口?”
陶秉貴說:“玉林不是你兒子呀?”
陶秉坤說:“他離家都十幾年了。”
陶秉貴拍拍丁口冊:“可他的名字還在我冊子上呢!秉坤,哪個不曉得你做夢都想買田置地,怎會沒錢?這可是抗擊倭寇的大事,你若帶頭抗捐,可不光彩呢!”
陶秉坤說:“你說得天花亂墜,我也隻按告示上說的,‘一元獻機’,多的沒有,要你就跟我回家去拿。陶玉林的那一份,你找他自己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