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玉林令人將姓沈的吊了起來。此時陶玉林已經將姓沈的與周布爾混淆成一個人了,他借機大泄私憤,一皮鞭就將姓沈的眼鏡抽掉,姓沈的頓時哇哇尖叫如一頭挨宰的豬。陶玉林愈發鄙視他,剝掉他的衣服,問他是不是與那女共黨策劃的苦肉計打進來作奸細,好刺探國軍的情報。姓沈的搖頭否認,陶玉林就一皮鞭過去,再否認,再一皮鞭過去。姓沈的皮開肉綻,挨了九鞭之後挺不過去了,耷拉著腦袋認了。這時陶玉林才依稀憶起,那個周布爾早已作了他的刀下鬼,自己對這位姓沈的未免太狠了點。但他的屈打成招很讓他看不起。陶玉林朝地上啐口痰,命人把他拖回牢裏,接著提審女共黨於亞男。
於亞男被推到陶玉林麵前時,被五花大綁著,押送她的士兵說她很不老實,幾次試圖逃跑。她的臉被亂蓬蓬的黑發遮了大半,月白色的襯衣上印有血跡。陶玉林瞥一眼她的臉,不由一怔,因為那黑發遮掩著的眉眼很有幾分像陳秀英。他歎口氣,讓自己從記憶的情境中拔身出來。陳秀英早死了,人死不能複生,也許,女共黨都是有幾分相像的吧。他走攏去,生出幾分憐憫之心,手穿過那繚亂的黑發,摸摸她的麵頰。她把臉扭向一邊,毫無懼色,陶玉林心裏暗自又有了幾分敬佩。他勸道:“看你好端端一個乖女子,鬧什麼赤黨,找個好男人當個俏堂客生個胖伢兒過個好日子,幾多好!何苦把你如花似玉的麵模子放到牢裏去?我看你都招了吧!”於亞男不理睬他,但他看見她明顯地顫抖了一下。陶玉林便令人給她鬆了綁,並撫摸一下她胳膊上索子勒出的痕跡,然後抬起她的下巴,撩開她的黑發,讓她麵對著他。但手還未離開她的臉,他便驚愕得呆住了:
呈現在他麵前的,明明白白是陳秀英的臉!
在再次與陶玉林不期而遇之前,陳秀英走過了一段曲折艱險的道路。那日水上飆手中槍響之後,她倒在雷公崗上,熱騰騰的鮮血從她左肩冒出來。她撕了褲腳,掙紮著將傷口纏好。水上飆手下留情,沒有打她的要害,讓她撿回了一條性命。但她仍感到難以言說的悲哀,因為這一槍來自同誌,來自上級。這一槍否定了她的共產黨人的身份,那暴裂的聲音宣布她已不再屬於革命陣營。沒有比這更令她傷心的了!她拄著拐杖,一步一歪地離開雷公崗,攀向遊擊隊營地。盡管組織上宣判了她的死刑,她也還是要回到那裏去,因為她沒有否定自己是個革命者,她屬於遊擊隊。
由於傷疼,更由於內心的哀慟,她恍恍惚惚在林子裏迷失了方向,沒能遇上前來尋找她的陶玉林——如果他們相遇,事情也許會朝另外的方向發展。她氣虛體軟,精疲力竭,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動,後來絆著一根藤跌倒在地,就再也爬不起來了。如果不是一條趕山狗,她必死無疑。那趕山狗發現了她,用吠叫招來了它的主人。那位打獵的山民認出了青龍鎮陳家的小姐,多年之前遭受災荒時,他領受過陳家粥棚的賑濟。他把她背在背上,趁著夜色摸下山來。他曉得陳家小姐是官府捉拿的共產黨,就小心翼翼地避開了官兵的崗哨,將她送進了陳家大院,並將此事作為一個秘密封存在心裏。
陳秀英在陳家大院的地窖裏躺了個把月,終於恢複了健康,從死亡的陰影裏走了出來。但她並不感到慶幸。她是個既被國民黨通緝追殺,又已被共產黨槍斃了的人,從某種意義上說,過去的陳秀英已經死了。為保證她的安全,父親與哥哥還煞費苦心地為她舉行了葬禮。就在她“出葬”的那天,她得到了陶玉林率隊員反水投敵,青龍山遊擊隊全軍覆滅的消息。她坐在地窖裏不寒而栗,感到自己真被埋葬了一樣。她一連數天緘默不語,像隻鼴鼠一樣躲在地窖裏,即使父親在外麵叫她,她也不出來。死去了的陳秀英當然不能再露麵,青龍鎮乃至整個安華縣都已沒有她的立足之地。於是在一個多月後,她濃施粉黛,裝扮成哥哥的妻子,坐上一頂轎子隨哥哥去了長沙。一路沒有遇上任何盤查,因為誰都知道安華縣已經沒有遊擊隊和女共產黨了,設卡的兵丁一見她露在轎簾外麵的繡花鞋,就揮手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