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誌成說:“隻怕由不得你呢,你不介入它,它可要介入你。共產黨不會放過你的背叛行為的。你不願回歸本黨,我們也不強求。不過經商對你來說,實在屈才;即使是經商,不背靠黨國這棵大樹,你亦難成大器。據我所知,蔡會長不是個目光短淺胸無大誌之人,若遷往萸江,縣議會、縣商會有的是你用武之地!”蔡如廉說:“要撐門麵的時候,你們想到我了。”魯誌成笑道:“門麵也不是隨便什麼人都撐得起的呀,怎麼樣?你意如何?”蔡如廉說:“容我思慮幾天再作答複吧。”魯誌成說:“你還猶豫什麼?還想再嚐一顆共產黨的槍子嗎?!”蔡如廉靜默片刻,歎口氣,沉沉地點點頭:“我也隻有這一條路好走了。”
玉田把父親的病情向蔡如廉訴說了一遍,蔡如廉當即寫了張便條,讓他持條去找福音堂的卜賴恩牧師。玉田謝過蔡如廉,便和玉山抬著父親去鎮郊的福音堂。卜賴恩看過便條,讓他們進了福音堂隔壁的診所。卜賴恩給陶秉坤的傷腿消過毒後,操起手術刀切開一條口子,頓時,腥臭的膿水流了出來……
兩天之後,玉田和玉山抬著父親回到了家裏。離開福音堂時,玉田拿出十塊光洋給卜賴恩,卜賴恩不但不收,反而贈給他一本《聖經》。陶秉坤的高燒已退,也不再說胡話,隻是吃了卜賴恩給的洋藥片之後,老是昏昏沉沉長睡不醒。
回家之後的第二天早晨,陶秉坤醒了,聽見了屋後珠圓玉潤的鳥啼,立即意識到,他那跨進墳墓的一隻腳抽了出來,又回到了這個實在的世界。他興奮地爬起床,掙紮著趿上鞋,搖搖晃晃地扶著板壁來到堂屋裏。幺姑正在神龕前燒香磕頭,求列祖列宗和神靈保佑,瞥見他,驚喜萬分地過來攙住他的手臂:“秉坤!你真的好了?!”陶秉坤讓她把自己扶到階基上,貪婪地呼吸著帶著炊煙香味的清新晨風。遠山正呈現秋天的斑斕色彩,山坡上的楓葉灼灼火紅,野菊花星星點點如細碎陽光灑在田墈上,石蛙溪不緊不慢地流,汩汩作響……扁豆藤爬滿了架,掛著串串紫花,雞在刨食,豬在陰溝裏拱泥,竹篙上掛滿紅辣椒……這一切有多麼好!陶秉坤眺望七星岩,它還是舊時模樣,隻是比往日更加清晰,更加巍峨了。玉田和玉山來到父親身旁。玉田手裏抱著出生才四天的祿生:“爹,您看,您的第二個孫子!”陶秉坤顫顫地伸出一根指頭,在祿生胖乎乎的腮幫上撥了一下,感到胸中一眼溫泉在噴湧。他環視著家人的臉,滿足的神情忽然黯淡下去,喃喃自語:“又看到一家人了,隻有一個沒見到了……”他眯起眼,似要望穿山巒的層層阻隔,輕輕跺一下右腳,“這個孽畜!信都不給家裏一個,他死到哪裏去了啊……”
背叛共產革命的陶玉林官運亨通,不久就由排長升任連長。民國二十三年夏天,他的部隊駐紮在湘南的一個小縣城,準備參加對江西紅軍進行的第五次圍剿。這日中午,陶玉林命勤務兵把竹床搬到樹蔭下,然後搖扇為他驅趕暑熱,他自己則躺下來呼呼大睡。未幾,他的酣夢被一個排長打破了。排長說有共黨變節分子抓了他的女同黨前來投案。陶玉林覺未睡過癮,心中頗為不快,喝令帶上案犯後,就板著臉瞪著那位變節分子半晌不作聲。陶玉林自己也是反水過來的,卻對別人的反水極為反感,何況這位精瘦的仁兄鼻梁上也框了一副眼鏡,十分神似周布爾,心裏就有了幾分嫌惡。陶玉林命令將兩個案犯分別關押起來,待他休息夠了再逐個審問。排長執行命令去了,他便打個嗬欠繼續睡午覺。
太陽西斜時陶玉林才起來,他先審那位姓沈的變節分子。他還未開口,姓沈的就將帶來的秘密文件攤開在他麵前,討好地一一解釋。姓沈的說這都是他從那個叫於亞男的女共黨住處搜來的,於亞男是聯絡員,與上級地下黨有直接聯係,順著她這根藤,就可以摸到一個大“瓜”。陶玉林卻對那“瓜”似乎並不感興趣,而是問他是不是黨代表。姓沈的殷勤地告訴他,黨代表隻有遊擊隊才有,如今也不叫黨代表,叫政治指導員了。陶玉林問:“那你是什麼東西?”姓沈的道:“我是支部書記。
”陶玉林又問:“那你是女共黨的上司了?”姓沈的臉紅了紅,似乎為此而慚愧,說他早就有心棄暗投明,皈依黨國,卻被女共黨於亞男察覺,勸阻並企圖謀害於他,他隻好采取斷然行動,抓了她來投國軍。陶玉林聽著聽著,心裏就裝滿了往事,並對那位於亞男產生了興趣。他東拉西扯地審問了一會,問姓沈的:“你會赤俄的文字嗎?”姓沈的迷惑地點點頭:“會幾句……”他又問:“你學過姓馬和姓列的赤色理論嗎?”姓沈的窘窘地點頭。他再問:“你是真信那些理論呢,還是顯得你懂得多?”姓沈的忙說:“哪能真信呢!都是惑眾的妖言,兄弟我是誤入岐途!”陶玉林便用皮鞭頂著他的鼻子罵道:“我就曉得你他媽的並不真信,所以我對你的投案自首也不能真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