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秉坤想想說:“你莫讓秉貴插手,自己作主放地租。”
金枝說:“我租給哪個才放心呢?”
陶秉坤自然想到自己,可去年他執意退了租,如今不好意思開這個口了,於是就沉默不語。
金枝說:“我思來想去,隻有租給你最合適。我曉得我家占了你家幾丘田,你心裏一直有氣。如果你願意租我的田,我把丁字丘還給你,其餘的田我隻按二八收租,我二你八。”
陶秉坤心中升騰起巨大的渴望,渴望丁字丘回到自己手裏,但仔細一想,又搖頭:“不行。丁字丘雖原屬我家,但後來被伯伯找借口抵了債,我是畫了押的。我不能平白無故要回來,如今又沒鬧農會了。人家會戳我的背,說我欺負你孤兒寡母。要真租你的田,你也得跟別人一樣按四六開收租。我不能占便宜占到你腦殼上來。”
金枝咧嘴笑了:“四六開就四六開,依你,有你這作田裏手去種,不怕收不到穀。”
陶秉坤說:“是不是請人來做中,寫份租契?我還得交點租押錢。”
金枝說:“還寫什麼屁租契,我還信不過你?租押你也不用給,你願意租,就是幫了大忙了。”
陶秉坤說:“你不收租租押我就不。”
金枝給他斟酒:“你硬是條強牛!好好,你隨便給幾個就是。就這麼說定了!”
酒足飯飽之後,陶秉坤向堂嫂告辭。瞥見玉香粉嫩的麵龐,他忽然產生了撫摸它一下的強烈願望,右手在衣襟上擦了兩下,但他克製住了。他跨出門檻,走下禾場,感到玉香兩隻眼睛印在他的背上。出院門時他碰到了陶秉貴。陶秉貴覺得意外,從頭到腳地看他:“秉坤,你來幹什麼?”他莫名地紅了臉:“金枝找我有點事。”陶秉貴飛快地往屋裏瞥一眼,警覺地:“秉坤,你少往我家跑!寡婦門前是非多,曉得麼?本來村裏就有人講玉香長得像你,還嫌閑言碎語不夠?莫非你真想打我嫂嫂的主意?”陶秉坤心頭竄起一團無名火,衝他吼道:“你他媽賊喊捉賊!打壞主意的隻怕是你自己!”吼過之後,陶秉坤心裏才不虛了,也不管陶秉貴在身後嘰哩呱啦說些什麼,步子很重地走回家去。
插秧季節臨近,陶秉坤戴上鬥笠,穿好蓑衣,扛好犁具,牽著牛來到丁字丘。細蒙蒙的雨無聲無息地飄灑,棕蓑衣的翅上挑起了許多亮晶晶的水珠。架好犁軛,陶秉坤右手扶犁,左手執鞭,渾厚的嗓門叫一聲:“嗨!”牛便四平八穩地往前走。柔軟黑亮的泥坯從犁鏵上錯落有致地倒下來,在泥水裏排成順溜溜的一行,散發著撲鼻的泥香。丁字丘還是塊白水田,要曉得會續租,他早就給積了肥。可它真是丘良田嗬,泥巴如此暄軟,像踩在豆腐上一樣,它的甜腥腐爛的氣息告訴他,即使不上糞它也比他新開的那幾丘小田肥沃得多。這不奇怪,它飽含著多少代作田人的汗水!世上萬事萬物,隻有土地是好東西,皇帝佬兒也離不開它的養育,它是一切的根基之所在嗬!他貪婪地嗅著泥巴的氣息,不時地揚一下鞭,但那竹枝做的牛鞭並不落到牛背上去。
那個最先造這丘田的人是誰呢?他不曉得他的名字,但知道所有後來人都受惠於他,就像他的後人將受惠於他一樣,人,就是這樣一代傳一代。牛的尾巴翹了起來,他知道它要拉屎尿了,便喝叱一聲讓它停下。牛尿如一條瀑布傾瀉下來,尿臊味與泥土氣息羼合在一起,彌散出一股盎然的生氣。若是依了金枝,這田名副其實地屬於了自己,怕是有更多親切的感受吧?就像對待自己的親人一樣,他是舍得把自己的一切奉獻給自己的土地的。隻有在自己的土地裏,才有他真正的夢想嗬!牛尿畢,快活地打個響鼻,他一揚鞭,它便又穩步往前走了。一隻丁丁草鳥落到牛背上,尾巴一翹一翹,啼囀得十分動聽,猶如珠子在瓷盤裏滾動。又有一隻瘦腿鷺鷥飛來,落到田裏,伸出長喙,啄著田裏的螺螄。犁坯越來越多,一圈一圈地排著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