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秉坤揮揮手:“算了算了,咱玉山打一輩子光棍也不當上門郎。”
金枝說:“要不我另給他找吧,到遠一點的地方去。”
“不用你費心了。”他想想又問,“秉乾腦殼還疼麼?”
金枝說:“疼,如今給銅鎖燒紙錢也不頂用了,非得抽鴉片煙!若不抽,除了腦殼疼,還鼻涕眼淚一齊來。這份家當,遲早要被他的煙槍燒光。”
陶秉坤說:“你家若有田土出手,告訴我一聲。”
金枝先是一怔,接著歎口氣,幽怨地道:“我曉得你心裏放不下那兩丘田!你算準了我家要敗。好吧,要有那麼一天,我會告訴你的。”
但金枝並沒有履行諾言。約摸兩個月後,陶秉坤偶然看到陶秉乾家的長工鐵保挑著鋪蓋從門前過,心裏一動,就喊道:“鐵保,你得罪秉乾了麼?”
鐵保說:“哪裏,是他得罪煙槍了呢,那煙槍把他的田土都快抽光了,我隻好換個主家。喂,秉坤,等你發家了,我來幫你做長工行麼?”
陶秉坤胡亂應付一句:“要得要得,你要當我的長工三天就開一葷!”說著就匆匆進屋,從地窖裏的壇子中拿出他數年來的積蓄,數出二十塊光洋裝進褡褳,急衝衝奔向陶家院子。
在院門口,他碰到了婁管家。婁管家與他打個招呼就走了。他立即就猜到了婁管家來此的目的,腳步就遲緩下來。他走上陶秉乾家的階基時,那一臉蠟黃萎靡不振的鴉片鬼正坐在椅子上打嗬欠。他動了動褡褳,裏頭的光洋丁當作響。陶秉乾伸個懶腰,一眼看透了他的心思:“噢,秉坤來了?可惜你來晚了呢!”
他佯作懵懂:“怎麼晚,天還早得很呢!”
陶秉乾伸出尖瘦如竹簽的指頭戳向他:“你莫跟我裝寶,你以為我不清白,你是來買我的田土的?嘻嘻,我把百多畝山林,十幾畝水田賣給吳清齋老爺了,價錢便宜得很呢!你沒碰到婁管家?剛和他畫完押!”
陶秉坤問:“那丁字丘呢?”
陶秉乾咯咯幹笑起來:“你呀你,硬是種田的命,還忘不了那丘田!丁字丘還沒賣,幫你留著的呢!你把光洋準備好就是,我總有一天要把它賣掉的,一筆難寫兩個陶字,何況你又是堂弟,要賣就賣給你,免得你一輩子牽腸掛肚……不過你要耐心點,我死之前一定會賣掉的,狗日的銅鎖天天夜裏來纏我,要拉我去作伴呢,咯咯咯……!”
他的聲音像隻正孵蛋的雞婆,讓人起雞皮疙瘩,陶秉坤忽然替他難受起來。人活成這個樣子,還有什麼意思,還有誰看得起!陶秉坤沉默片刻,說:“秉乾,你不該這麼把家敗了,你自己不活,金枝和玉香還要過日子呢!”
陶秉乾眯起眼盯他:“哼,你不要假裝聖人!你不是望我敗家麼?你等的不就是這一天麼?想買我家的田地?做夢去吧你!我就是白送給人家也不會賣給你!我不會忘記我爹是怎麼死的,你呢也不會忘記被我吊在杆子上是什麼滋味,我倆是仇人!仇人相見,分外眼紅,我會賣田給你?你還以為我抽鴉片是上你的勾是吧?呸!是我自己好這個,要過這個癮,我正找不到由頭,你幫我送個由頭來了。你不要以為我會感謝你,我臨死都會踹你一腳!”
陶秉坤不寒而栗,不是因為陶秉乾點破了他的仇恨,而是因為透過他幹瘦萎縮的麵孔,他隱約看見了一個麵目猙獰的骷髏。骨瘦如柴的陶秉乾,已經是個瀕臨絕境的人,死亡的氣息正從他身子裏散發出來。陶秉坤沒有爭辯,帶著深深的憐憫和莫名的負疚,離開了這位堂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