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天早晨,陳家大院裏抬出一具漆黑的棺材。棺材似乎很重,八個喪夫走得跌跌撞撞。沒有放三眼銃,也沒有響器班子,但還是吸引了全青龍鎮的人,因為他們都知道,如花似玉、當了共產黨的陳家小姐死在山上,被人抬回來,現在就躺在棺材裏。陳小姐才二十四歲,竟然作了短命鬼,許多人唏噓不已。陳夢園和他那剛從長沙趕回的兒子佩戴黑紗腳步沉重地走在棺材後麵,陳公子一邊走,一邊為妹妹拋撒著冥錢。陳夢園仰頭眺望著青龍山,滿頭灰白發絲在風中顫抖,他一步一踉蹌,眼裏並無一滴淚,可從他緊抿的嘴角和太陽穴上突起的青筋,人們看出這位隱居鄉裏與世無爭的前縣議長正承受著人世間最大的悲痛……
當天子夜時分,一個盜墓者掘開了陳家的新墳。陳家富甲一方,墓中肯定有不少陪葬的金銀首飾。但盜墓者打開棺蓋一看,裏頭除了幾塊石頭,什麼也沒有。盜墓者並沒有失望,他費了一番力氣恢複了新墳的原貌。第二天盜墓者來到陳家大院,對陳夢園低語道:“陳先生,您是好人,您隨便賞幾個錢,我幫您保守一個秘密。”陳夢園一句話也沒問,給了他十塊光洋。
陶秉坤與玉山各挑了滿滿一擔稻穀去陶家院子。丁字丘和曬簟丘共收了六百餘斤幹稻穀,按四六分成,他得交三百六十斤給田主。如今這兩丘田已分屬秉乾和秉貴,他打算各給一擔穀,大約一百二十斤一擔,嫌少,也隻有這麼多。他當然不會蠢到把實際收獲如實相告的程度。既便如此,陶秉坤心裏還是很憋氣,這一粒粒金黃的稻穀,都是他用汗珠子換來的,憑什麼要交六成給別人?這田本來屬於他,這不等於種自己的田還給別人交租嗎?沉甸甸的籮筐將籮索繃得筆直,扁擔一翹一翹,籮索摩擦得吱吱作響,如同他內心忿忿不平的呻吟。
走入破舊的院門,陶秉坤一眼察覺那幢七柱六間的主屋比原來傾斜得更厲害了,搖搖欲墜的樣子。心裏就想,這個家就要敗了,屋斜到這個程度還沒人管。一頭瘦嶙嶙的豬在禾場邊拱食,拱得地麵坑坑窪窪,豬屎到處都是。豬嘴拱到一株扁豆藤的蔸了,陶秉坤想喝斥一下豬,想想又忍住了。他和玉山把穀挑到倉門前放下。陶秉乾躺在竹躺椅上曬太陽,腦殼上箍條羅布澡巾,嘴裏哼哼唧唧。陶秉坤悶聲道:“秉乾,租穀你要不要?不要我就挑回去了。”
陶秉乾朝這邊瞥一眼,對堂屋裏招招手。
金枝就邁著碎步出來:“是秉坤呀,你們受累了,坐下歇歇吧!”
陶秉坤不由自主地瞟了瞟她扭動的屁股。金枝把倉門打開,示意把稻穀往裏倒。
陶秉坤說:“你用鬥量一下吧!”
金枝說:“還量個屁,親裏親戚的,大嫂還信不過你?”
陶秉坤就吭哧一下雙手提起籮筐,把稻穀倒進倉裏。看著那金黃的稻穀瀑布一樣瀉出籮筐,他的心裏空了。隔壁就是秉貴的穀倉,金枝把秉貴兒子陶玉財叫來,打開倉門。陶玉財問:“坤伯,曬簟丘今年收了好多?”
陶秉坤說:“二百五還不到。”
陶玉財說:“你看我不懂事是麼?穀那麼厚,隻二百五?莫把我也當二百五了。”
陶秉坤臉一陰:“你哪不懂事?你是個人精!田裏的穀你一粒一粒數得清!”
陶玉財拿來一條杆秤要稱,陶秉坤叫道:“稱不稱都是這一擔穀,要你就收了,不要我就挑回去!”
陶玉財將秤勾掛住籮索,要玉山幫他稱。
陶秉坤喝道:“玉山,把穀挑回去!”
玉山就拿起扁擔要挑穀。陶玉財說:“我找我爹去!”說著老鼠一樣以極快的速度溜進屋裏去了。眨眼,陶玉財拉了陶秉貴出來。陶秉貴手裏端著槍,不過不是漢陽造,而是一根煙槍。因為受不了管束,又怕跟遊擊隊打仗,陶秉貴已退出了挨戶團常備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