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春陶秉坤就把所有水田翻耕了一次,每丘田裏都做了肥氹,從山上打了青回來,與家畜糞肥漚在一起。漚出的肥水醬油一樣漫開在田裏。丁字丘和曬簟丘享受了特別照顧,積的肥多一倍,還新做了田塍。陶秉坤是有意做給陶立德看的,他要讓他曉得,這兩丘田隻有回到真正的主人手裏,才會受到如此善待。
陶立德早把一切看在眼裏。其實不光是陶秉坤,所有種田的農戶都在做插秧的準備,而陶立德那十餘畝沒有租出去的田躺在那裏,連水都沒人灌。秉乾和秉貴已有多年不下地,農會雖然繳了他們兄弟倆的煙槍和骨牌——陶立德暗自認為這是農會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卻沒有抽掉他倆身上的懶筋。就是把他倆抬到田裏去,也不會幹活。而請的兩位長工,一天到晚泡在農會,隻有吃飯和困覺時才回到陶家院子來。天氣一天天暖和,季節不等人,銅鎖卻毫無下田做工夫的跡象。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陶立德心急如焚,這日拄著拐杖在田塅裏轉了一圈,壯著膽子來到公屋裏。
銅鎖正與幾個人打骨牌,“天九地八”地喊得熱鬧。陶立德在一旁站了半天,無人理睬,便按捺不住地說:“農會不是禁牌了麼?”銅鎖瞥他一眼道:“今日開禁了!”陶立德說:“這麼大的紅火太陽,你們到屋裏打牌,不把時光糟塌了麼?”銅鎖說:“老子有的是時間!”陶立德眨巴著眼睛:“可我的田等人耕呢,再不耕就趕不上季節了。”銅鎖煩了,回頭推他一把:“去去,你的田要耕關老子屁事!還想剝削老子的血汗?”陶立德踉蹌一下,嘶啞著說:“你不耕,我就隻好請別人耕了。”銅鎖就站起來,嘩啦一聲推翻剛碼好的骨牌:“你狗日的敢辭我?你敢辭農會的組長?”陶立德頭皮一硬,豁起膽子叫道:“我的田總得要人種嗬!不種田我吃什麼?”銅鎖起了高腔:“要種你自己種,自己不種就讓它長草,你本來就是個吃草的家夥!”陶立德嚷道:“你、你們農會還講不講理?”銅鎖見他渾身哆嗦,就開心地笑了:“嘿嘿,你從前怎不跟窮人講理?如今,農會的話就是理,你氣不消就嚼稻草去吧你!”陶立德喘著粗氣:“你不做工夫,就請你從我屋裏搬出去!”銅鎖說:“你敢?我看你長有幾個腦殼!”陶立德顫顫巍巍:“我就一個腦殼,隨你處置吧!”
陶立德氣暈了,知道再辯下去徒勞無益,就顛顛地走回陶家院子,操起一把鋤頭,砸開了偏屋門上的牛尾鎖。偏屋原本屬於陶秉坤,陶秉坤搬走後,鞭長莫及,他就慢慢地把它據為己有,讓兩個長工睡在這裏。陶立德推門進屋,抓起地鋪上的舊棉被、髒枕頭,一件一件往院子裏扔。金枝嚇白了臉,去阻攔他,被他推開了。這時銅鎖進了院子,喝道:“陶立德,你幹的好事!”金枝忙上前陪笑臉:“銅鎖千萬莫生氣,我爹他氣糊塗了!”銅鎖冷笑道:“嘿嘿,他沒糊塗,他清醒得很呢,他這是向農會示威!”陶立德站在階基上,胡子被嘴裏的氣衝得直抖:“是示威又如何?你拿我這條老命怎麼樣?!”說罷將手中拐杖朝銅鎖打過去。拐杖扭動著飛到銅鎖跟前,銅鎖飛起一腳將它踢開了,揮了揮拳頭道:“好,你這個臭土豪,竟敢如此猖狂!不刹刹你的威風,你又忘記如今是什麼世道了。”金枝拉住銅鎖的手:“銅鎖,你行行好,他六十好幾的人經不得幾拳頭了!”銅鎖拍拍手:“我懶得打他,他一條老命值幾個錢?我曉得他,不怕罵不怕打,嘿嘿,就怕丟他的老臉。我偏要讓他把臉丟盡!明天,給我戴高帽子遊鄉去!遊到小淹街上去!你有狠就莫跑了,在屋裏等著!”
陶秉坤在溪畔的桐子樹下給牛喂草時金枝背著女兒找到了他,向他敘述了事情經過。陶秉坤就曉得伯父遊鄉是不可避免的了。金枝要他想辦法製止,他表示無能為力:“金枝,你又不是不曉得,我如今連副組長都不是了,銅鎖會聽我的?也怪伯伯多事,這不是自討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