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擔紅薯成了碎丁,又用溪水將滲出的薯澱粉濾進木盆,待沉澱之後曬幹,用來製作粉絲;紅薯碎丁則均勻地灑落在曬簟裏,讓太陽把它曬成幹燥的紅薯米,儲存起來作為一年的主糧。忙完這些,全家人才直起腰喘口氣。吃過早飯,陶秉坤便帶領玉山玉林去鬆樹坳下挑土,他想用一秋冬的時間,將那被伯父的土壓住的兩畝田至少要挑出五分來。玉林過去常與秉貴混在一起打牌賭博,自農會興起禁賭,並鬥爭了伯父一家之後,他就收斂多了,不得不老老實實跟著父親做工夫。壓在田泥上的山土陶立德已多年沒有耕種,小樹已長有刀把粗。陶秉坤將那些樹叢茅草荊棘全部砍倒,一把火燒了。山土薄的地方隻有一、兩尺厚,挖鬆挑走之後,顯露出來的黑色田泥散發出久違了的泥香。陶秉坤屈指一算,這田已被埋了整整十八年!要把它全部挑出來已不可能,那幾乎要移掉半座山,但他想花上幾個冬天,爭取挑出畝把田來。他把日子抓得很緊,不管刮風下雨一天也不空閑。那日為慶祝北伐勝利,全縣農會舉行大遊行,他舉著三角小旗心不在焉地跟著遊了一天,心裏惦記著這一天又少挑了幾擔土。鄉農會好幾次開會,他都借故推脫了。
他就這樣日複一日地幹,玉山跟在他身後默默勞作並無怨言,玉林卻是牢騷滿腹,不斷地裝病到小淹看郎中。他一點不感到累,一天到晚勁鼓鼓的,夜飯時喝一盅自釀的紅薯酒,覺得日子有滋有味。夜裏在床上也勁頭十足,有時竟一連幾夜沒有空閑。幺姑驚訝不已:“秉坤你是返老還童了麼?四十大幾的人了,還不消停一點?”陶秉坤說:“你沒聽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麼?”幺姑說:“幾個月前你還十天半月不挨我呢,怎麼這一向就像餓牢裏跑出來的了?”他拿粗糙的手摸她的身子:“嘿嘿,人逢喜事精神爽嘛!再說,我也不能讓這麼好一丘田荒在這裏呀!”幺姑說:“什麼好田呀,都一身的老皮了。”陶秉坤說:“老什麼?我看,比我救你那年老不了多少。我還想你幫我生個女兒呢!”說著就翻身上馬,吭哧吭哧,拿出了他做工夫的勁頭。
日子過到了冬天,這日陶秉坤獨自挑土直到天黑才收工,一輪白瓷盤似的圓月升起在深藍色的夜空,灑下淡薄的清輝。他踏著月華,哼著山歌,挑著箢箕往家裏走,忽見前麵路旁那棵一抱粗的苦櫧樹下,有個黑糊糊的影子。走近一看,認出是伯父。陶立德拄根竹杖,佝僂著腰,陰影裏兩隻眼睛亮亮的,一眨不眨。陶秉坤叫了一聲伯伯,陶立德沒有回答,隻是看著他。陶秉坤心裏莫名地有些發慌,忙繞開他往前走。
快到家門口,又碰見一大一小兩個黑影。
他認出是秉乾堂客金枝和她三歲的女兒玉香。
金枝怯怯地叫一聲:“秉坤。”
他應一聲,說:“是你呀,天都黑了,帶伢兒出來幹什麼?”
金枝說:“見到我爹沒有?”
他回頭對遠處那個模糊的黑影指了指:“在那邊。”
金枝說:“我爹跟你說什麼沒有?”
他搖頭:“屁都沒放一個。”
金枝歎口氣:“他不會講的,那麼要麵子的一個人。”
陶秉坤問“你們要跟我講什麼?”